弹琴而感文君
司马相如“琴挑文君”说解
许 结
(南京大学中文系,南京210093)
摘要:有关司马相如在临邛“琴挑文君”的本事,《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据相如自叙,记述甚详,然其间的文化内涵与婚俗背景,尚值得进一步探索与思考。“琴挑”作为一种媒介传统,实与琴心、琴制以及“以乐行媒”的文化内涵相关,而这段因“琴挑”而成就的婚姻,后世或褒或贬,都存在着非历史化的偏差,这又需要将其置放于西汉初年的婚俗文化背景去考察,以阐发其现实的合理性。
关键词:司马相如;卓文君;琴挑;婚俗背景
唐代初年蜀郡相如县令陈子良撰《祭司马相如文》中有云:“弹琴而感文君,诵赋而惊汉主。”这两句话高度概括了司马相如一生最重要的两次际遇,即生逢两大“知音”:文君与武帝。“感文君”缘“琴心”,“惊汉主”以“赋心”,婚宦两得,全赖擅“声”与知“音”,千载传响,自为美谈。而两件人生美事,又以“琴心”挑“文君”在前,并且纵观相如一生故事,则尝系于此,故试为说解,见笑大方。
基金项目:“985工程 汉语言文学与民族认同”哲学社会科学创新基地成果。
作者简介:许结(1957),男,安徽桐城人,教授,博士生导师。
一 相如“琴挑文君”本事述略
据学者考论,《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文字主要依据相如“自叙为传”,如刘知几《史通 杂说上》谓“马卿为自叙传,具在其集中。子长因录斯篇,即为列传。班氏仍旧,曾无改夺”[1],这也说明《史》、《汉》中相如传记所载史实的可靠性。《史记》本传记相如与文君本事在客游梁孝王之后,其往临邛,因临邛令王吉的强邀,而过饮当地富豪卓氏家,得遇文君。传文记述甚长,节录一段关键文字如次:
酒酣,临邛令前奏琴曰:“窃闻长卿好之,愿以自娱。”相如辞谢,为鼓一再行。是时,卓王孙有女文君新寡,好音,故相如缪与令相重,而以琴心挑之。相如之临邛,从车骑,雍容闲雅甚都。及饮卓氏,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恐不得当也。既罢,相如乃使人重赐文君侍者通殷勤。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2]
继此,本传尚多延续故事:一则,相如与文君婚后家徒四壁,无以为生,而卓王孙的态度是“大怒”,并谓“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二则,因无以为生计,相如与文君又从成都返临邛,尽卖车骑而买酒舍“酤酒”,“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杜门不出”,后经家人劝解,不得已“分予文君僮百人,钱百万,及其嫁时衣被财物”。而文君得到分财,与相如返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三则,其后相如因喻巴蜀父老、安抚西南夷有功,汉武帝“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先驱”,“于是卓王孙、临邛诸公皆因门下献牛酒以交欢。卓王孙喟然而叹,自以得使女尚司马长卿晚,而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
由上可见,自相如琴挑而文君亡奔后,卓王孙态度有三次较在的变化,这也增加了整个事件的故事性,其中文化内涵,亦有值得探究处。同样,从相如“家贫,无以自业”时,临邛县令王吉邀其饮于临邛首富卓氏,到拜中郎将建节往使西南,传记通过卓王孙态度“三变”,隐示了文君从相如由贫而富,由贱而贵,始终相契相合,伴随左右,其对相如一生行事的影响,不言而喻。
除此之外,《史记》本传还记述了两件与文君相关的事。
一是相如“口吃而善著书。常有消渴疾。与卓氏婚,饶有财”,所以尝“称病闲居,不慕官爵”。这说明相如与卓氏联姻,使其再无生计之忧,这也影响了他一生的为人态度和著述成就。
二是相如晚年因“病免,家居茂陵”,武帝派所忠探望并取所著书,而相如已死,所忠“问其妻”,其妻取相如所撰遗札即《封禅书》奏之。按,其妻是否即文君,无考。然据《西京杂记》记载:“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而终不能改,卒以此疾致死。文君为诔,传于世。”[3]此言相如死后“文君为诔”,或可成为《史记》本传“其妻”即为文君的旁证。只是所说相如因“悦文君之色”而发病,且作《美人赋》“自刺”,恐为小说家言。然文君之美色及“远山眉”,则已成为后世文人墨客吟咏玩赏的话题,如宋代诗人周南《卓文君》诗云“芙蓉为脸玉为容,淡拂眉尖远山色”;清代诗人吴省钦《文君井》诗云“回睇远山横,眉痕学妍靓”,皆歌咏其美。他如明人王世贞谓“卓文君眉色如远山,人效之为远山眉”[4],亦可见其影响之久远。
此外,相如晚年病免居茂陵,《西京杂记》卷三又载有“相如将聘茂陵人女为妾,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的故事一则。考郭茂倩《乐府诗集》卷四十一录《白头吟》八首,其中“古辞”两首,并无相如与文君内容,《古今乐录》、《乐府解题》也无此记述[5],直到唐代如李白拟作《白头吟》始据《西京杂记》而有“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的诗句。依据这一传说,相如则背“负心”之名,而文君亦生“怨心”。如宋人赵蕃《卓文君》诗云:“成都共逸为琴心,岂不尝闻赋丽淫。重聘茂陵今已晚,不须多赋《白头吟》。”又,周南《卓文君》诗长篇演绎《白头吟》故事,自谓“推其意为文君怨”。又如李白的《白头吟》又取陈皇后失宠而付千金请相如代作《长门赋》事,谓:“相如作赋得黄金,丈夫好新多异心;一朝将聘茂陵女,文君因赠《白头吟》。”清代乾隆帝御制《白头吟》诗亦据此而感叹曰:“相如赋长门,因之得黄金;如何卓文君,又作《白头吟》 ”朱鹤龄《卓文君》诗也说:“眉黛轻描远翠侵,恩情早定七弦琴。如何白首犹移爱,羞杀长门卖赋金。”这类传说的千年演绎,无不围绕着相如与文君奇特的婚姻话语,而根源于“琴挑文君”之本事。
二 琴心、琴制与以“乐”行“媒”
琴作为乐器,素被中国古代士大夫所推崇,所常御,倘若兼有琴棋书画文艺,最为儒雅君子。应劭《风俗通义》载:“琴者,乐之统也。君子所常御,不离于身;非若钟鼓,陈于宗庙,列于虡悬也。以其大小得中而声音和。”而琴器灾害用在琴音“尽声变之奥妙”(傅毅《琴赋》),琴声之变则又缘琴心之感发。庾信《和赵王看妓诗》诗云“临邛若有便,为说解琴心”,即借用相如“琴心挑之”本事;清人祝凤喈《与古斋琴谱》则谓“鼓琴曲而至神化者,要在于养心”,实为其理论诠解。
相如以琴心挑文君,首先在深谙琴道。传说古代有四大名琴,分别是齐桓公的“号钟”、楚庄王的“绕梁”、相如的“绿绮”与蔡邕的“焦尾”。晋傅玄《琴赋序》曾列举后三者,以为“名器”,以致后人又尝以“绿绮”为琴的通称。如晋张载《拟四愁》“佳人遗我绿绮琴”、李白《听蜀僧濬弹琴》“蜀僧抱绿绮”等诗句皆是。也正因为相如对琴道“好之”,且精通琴艺,所以才有了这些传说。当然,有相如的琴心,必有文君的感动,亦如伯牙与钟子期的知音,方能成就这等佳话,正如刘勰《文心雕龙 知音》所说:“音实难知,知实难逢,逢其知音,千载其一乎!”[6]值得注意的是,相如琴挑文君作为一种故事的范例,影响了后世因“琴”知音多用于男女情事,喻琴瑟和谐,比如《玉台新咏》卷九所载托名相如的《琴诗》二首,所谓“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7],以及后人追和的“凤兮凤兮鸣噰噰,雄将飞兮雌将从”(周紫芝《拟司马相如琴歌代文君答》),均同其义。探究其中原因,又当由琴心而观其琴制。
一曰“琴源”。琴为谁造,史籍说法甚多,其中伏羲造琴说与神农造琴说影响最大,尤其前者,居琴源之首。据王应麟《玉海》载《琴书》引蔡邕《论琴》:“伏羲削桐为琴。面圆法天,底平象地。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象四气。”伏羲作为古代神话中昆仑大神,具万有之神力,然考诸汉代史籍,其与女娲尝被奉为“婚神”。如谓“伏羲制嫁娶,以俪皮为礼”(《绎史》卷三引谯周《古史考》),“女娲祷祠神,祈而为女媒,因置婚姻”(应劭《风俗通义》)。由于对伏羲与女娲“再造夫妇”之神性的普遍承认,班固在他的《两都赋》中赞汉光武刘秀再定婚俗宗法之礼,则喻之以“四海之内,更造夫妇,肇有父子,君臣初建,人伦之始,斯乃伏羲氏之所以基皇德也”[8]。正因伏羲造琴有着主“婚”之礼的内涵,所以相如因“琴”挑“情”,好合男女,也就具有了文化的本源意义。
二曰“琴材”。古人制琴,重阴阳谐和,即琴面拟天,以桐材,为阳;琴底拟地,以梓材,为阴。明人刘珠《丝桐篇》论琴材云:“天下之材,柔良莫如桐,坚刚莫如梓。桐主发散以扬声,梓主收敛以聚声。以桐之虚,合梓之实,刚柔相配,天地之道,阴阳之义也。”由琴材到音理,亦以兼融阴阳为佳。清人程雄《琴学八则 取音》云:“取音之理,全凭两耳,必须细察其孰为刚,孰为柔,孰为刚中之柔,孰为柔中之刚。何也 声音之道,皆由天造,其中高下抑扬,悉本阴阳之理,生生不息。故浅之足以悦人心,微之即可通造化。”正因“阴阳合意,造化一心”(《古琴铭》),琴也就能“体兼九丝,声备五音”(谢惠连《琴赞》),从而达到“清飙因其而流声兮,游弦发其逸响;心怡怿而踊跃兮,神感宕而惚恍”(成公绥《琴赋》)的境界。由琴声之“阴阳合意”到琴用之“阴阳合意”,来看相如“琴挑”之意蕴,也有着内在的联系。
三曰“琴德”。汉人桓谭《新论 琴道篇》云:“削桐为琴,绳丝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人之和。”后世发挥其义,论琴“德”之说尤多,如明人冷谦谓琴有“九德”,即“奇”、“古”、“透”、“静”、“润”、“圆”、“清”、“匀”、“芳”。如论“润”,则谓“韵长不绝,清远可爱”;论“清”,则谓“发声犹风中之铎”(见《琴书大全 琴制》)[9]。诸德虽有异说,然突出琴声之高逸悠远,所谓“异德宣情”(戴逵《琴赞》)、“宣和养气”(嵇康《琴赋》),实属一致。当然,因地域的区别,琴声也有差异。如宋人朱长文《琴史》卷四引唐赵耶利说“吴音清婉”,“蜀声躁急”,躁急者“如急浪奔雷”,更显其冲击力量。而由琴德琴声反观相如与文君之因“琴”传“心”,也是耐人寻味的。
四曰“琴意”。因情传意,为琴之妙用,昔人谓“参以酒德,间以琴心”(王俭《褚渊碑文》)、“譬如巧琴师,哀弹发丝桐”(韩维《览梅圣俞诗编》),实取其义。因为琴意最善传情,故桓谭曾记述雍门周以琴见孟尝君,即云“臣一为之援琴而长太息,未有不凄恻而涕泣者也”(《新论 琴道篇》)。可见情发于声,见于琴意,最为感动动人,嵇康《琴赋》云“诚可以感荡心志,而发泄幽情”,亦通合于相如“琴挑”游戏间的“琴心”真情。
由此再看相如“琴挑”的历史文化内涵,又与以“乐”行“媒”的传统有关。
考察以“乐”行“媒”之源,当在上古祭神的巫术歌舞,特别是殷商时代承夏礼而重巫歌,祭神重声乐之娱,所谓“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性。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礼记 郊特性》)。以声乐祭神媚神,也包括行“媒”之神。虽然周礼变殷商祭神之法,即“周人尚臭,灌 臭”(同前)等变重“声乐”而为重“气味”的交感巫术,其中增添了“惟吾德馨”的道德成份,但以“乐”行“媒”之风未绝,如《诗 周南 关雎》“窈窕淑女,琴瑟友之”。比较而言,更典型的就是传承殷商《桑林乐》的“郑卫之音”。据《礼记 月令》载:仲春之月“玄鸟至。至之日,乙太宾祠于高禖。天子亲往,后妃帅九嫔御”。又,《周礼 地官 媒氏》:“仲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据陈梦家《高禖郊社祖庙通考》考证,高禖即效禖,是“社”的别称,“社”又是原始宗教的神圣祭坛。所以“会男女”,即“祭媒神”[10],诚如《墨子 明鬼》所说“会男女”,即“祭媒神”[10],诚如《墨子 明鬼》所说“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有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而郑、卫多属殷商旧地(宋),其风尤炽盛,其声尤放纵,以致孔子有“恶郑声之乱雅乐”(《论语 阳货》)的批评,朱熹更发挥孔子“郑声淫”之说,直谓郑诗(歌词)是“淫女戏其所私”(《诗经集传》卷二《郑风 山有扶苏》注)。其实,撇开这些道德的评判,郑、卫之声的“男女奔会”之以“乐”行“媒”遗存,在楚汉辞赋领域仍有明显体现。除了《墨子》中所言“楚之云梦”与宋之桑林同为祭祀媒神之地,因而产生了《高唐》、《神女》之赋,在屈原的作品中,也有以“乐”行“媒”的印记。如《离骚》有云:“吾令丰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解佩纕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洪兴祖注:“蹇修,修羲氏之臣使古贤蹇修而为媒理。”[11]朱熹注:“蹇修,人名。理,为媒以通词理。”[12]蒋骥则谓:“蹇修理媒使也。”[13]而考之《尔雅 释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磬谓之蹇”,又可知“蹇修”正是伏羲(楚汉人也视为婚神)身边以“乐”行“媒”的角色,明人何乔新《贫女篇答王元哲》云“命薄蹇修拙,谁歌凤求凰”,即源自此。
西汉琴曲歌诗多承楚调,其中如《房中乐》、《伯牙操》、《长门怨》、《琴哥》、《白头吟》均为“楚调曲”,亦为相如所好,人谓“琴学盛于汉、晋”(杨宗稷《琴学丛话 琴话》卷二),也包括出现了像相如、蔡邕这样的琴学大家。而且相如为代表的汉初赋家,其创作亦以传承楚声为主流,所以相如“琴挑文君”本事内涵以“乐”行“媒”的文化渊源,是近承楚声而远袭上古巫风的。只是在文化的传承意义上,相如“琴挑”史实已淡褪了上古巫风的祭礼媒神的色彩,却传袭了郑、卫之音的“奔会”性质。也正因此,相如的这一举动成为后世戏剧家笔下的母题。比如直接摹写其事的有明人朱权《卓文君私奔相如》一剧,清人舒位的《瓶笙馆修箫谱》有《卓女当垆》一剧等,而影摹者最著名的就是王实甫的《西厢记》第五折“听琴”一段。试观其中张生的道白:“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中相随数年,今夜这一声大功,都在你这神品。昔日司马相如得此曲成事,我虽不及相如,愿***有文君之意。”当剧中崔莺莺听张生所弹的一曲《凤求凰》之“张琴代语兮,聊写微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后,则云:“是弹得好也呵!其词哀,其意切,凄凄然如鹤唳天。”张生的“琴挑”与莺莺的“知音”,可谓相如琴挑文君的翻版,是千年相承的以“乐”行“媒”的文化精神。
三 相如与文君浪漫情缘的婚俗背景
一曲“琴挑”之戏,成就了相如和文君的一生情缘,也留下了历久弥新的千年风流佳话。如果我们再回到“琴挑”本事,看相如有违一般“礼教”的行为,以及卓王孙前后别若霄壤的态度,有必要结合西汉前期的婚俗背景作些考察,以明其情缘中的情理。
首先,西汉早期婚姻比较自由,所谓“媒人”只是“传言”的作用,尤其是“礼教”未严,贞操观淡薄 ,这应该是司马相如琴挑“新寡”的卓文君且私奔偕亡的婚俗基础。因为相如与文君的婚姻,尝受到传统法理与礼俗的质疑,其中最突出的是两点,即文君因相如琴挑而“私奔”和其“新寡”的身份。就第一点而言,由于汉代已经强调“妇人因媒而嫁”(刘向《新序 杂事》),所以受到质疑。其实,在西汉没有媒人而成婚者司空见惯,甚至相如的行为也是历代婚俗学家视为西汉婚姻相对自由的例证[14]。甚至在东汉末年,青年男女亦多有私定婚恋的,如繁钦《定情诗》所描写的:“我出东门游,邂逅承清尘。思君即幽房,侍寝执衣巾。时无桑中契,迫此路侧人。我既媚君姿,君亦悦我颜。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何以致殷勤,约指一双银。何以致契阔,绕腕双跳脱。何以结恩情,佩玉缀罗缨。”这既是爱情的企盼,也是现实的写照。至于第二点,在相如的时代,迎娶寡妇亦无非议,而女子改嫁,也是普遍的现象。如《汉书 张耳陈余传》记载张耳妻即为改嫁之人,《景帝纪》记载景帝王皇后也是多经改嫁而入宫的,《苏建传》也记载了苏武被匈奴扣押其妻改嫁之事[15]。究其原因,在于当时贞操观淡薄,并无后世那样严格的“礼教”束缚。而据史载,汉代至宣帝时才颁行了第一个褒扬“贞妇顺女”的诏令,而且仅提出赐“贞妇顺女帛”,也没有从礼教的意义进行宣扬与溢美。到元、成以后,儒学兴盛,伦理观渐严,“存问孤寡贞妇”(《汉书 元后传》)事例日多,也就出现了如刘向《列女传》这样的撰述。
其次,据西汉文献记述,当时士大夫阶层的婚姻是以经济为基础的,所以如果说相如琴挑文君有障碍,则不在“非礼”,而更重要的是门第的悬殊。这只要看卓王孙态度的变化和相如生存状况的变化即可知一斑。据前引《史记 司马相如列传》,在文君听琴而初“奔”时,“卓王孙大怒曰:不分一钱。”继而相如酤酒、文君当垆于临邛市中,“卓王孙闻而耻之”,后经人劝以利害,始分“钱百万”等。而当相如为中郎将建节往使西南时,卓王孙则“厚分与其女财,与男等同”。可以说,通贯其态度变化及其所表现的,始终是金钱财物。同样,司马相如与卓氏联姻后,最大的变化是由“家贫”,无以自业”到“为富人”,其主线也是钱财。在当时,富门大姓“相与为婚姻”(《汉书 赵广汉传》)是常例,若像汉初陈平家境贫寒,所以求婚富户,皆“莫肯与之”(《汉书 陈平传》),因为“富贵之男娶得富贵之妻,女亦得富贵之男”[16],是社会公认的婚俗现象。尤其是汉代婚嫁奢靡之风极盛,在汉昭帝时的盐铁会议上,贤良文学已将其视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提出质疑,即使到东汉年间,豪门贵族仍是“奢纵无度,嫁娶送终,尤为僭侈”(《后汉书 章帝纪》)[17],甚至有“一女许数家”的敛财行为。这在“俗奢侈”,“归女有百辆之徒车”[18]的蜀地,更是如此。由此可见,相如以家贫之身琴挑文君是引起卓王孙“大怒”的主要原因,而相如与卓氏联姻结果成为“富人”,自然也是为时俗所艳羡的。
其三,相如与文君的婚配,在当是应是一对时尚佳偶,这与西汉婚俗以才貌取人相关。据《史记》本传载,相如是“雍容闲雅甚都”,文君“心悦而好之”;《西京杂记》卷二载“文君姣好”,故相如“悦文君之色”,二人惺惺相惜,一在貌,二在才,才貌双全,方为这段传奇婚配增添了才子佳人式的色调。在汉代,相貌是婚娶的重要标准,如汉乐府《艳歌罗敷行》作为情歌对罗敷美貌的渲染,《孔雀东南飞》中焦仲卿母为子求偶的理想标准也是“可怜体无比,阿母为汝求”、“东家有贤女,窈窕艳城郭”。反之,丑女难嫁,也是一种普遍现象,诚如《焦氏易林 豫》中所言:“东家中女,嫫母最丑,三十无室,媒伯劳苦。”也正因此,所以在卓王孙“大怒”、“耻之”的情形下,“昆弟诸公”劝慰他的话也是相如“虽贫,其人材足依也,且又令客”,卓王孙怒意方始稍解。可以说,相如与文君的婚姻经历坎坷而渐入坦途,是与其才貌相关,显现了当时尚美的婚俗文化内涵。
其四,相如琴挑文君在其客游临邛之际,这标明了这段婚姻的流动性与偶然性,也更具传奇性,究其原因,又与自战国迄西汉的游士文化与游士婚姻有着一定的关联。游士阶层兴起于战国时代,源自秦国的客卿制度与六国的养士之风,当时战国六君子养才辩之士为门客,就是典型事例。这种风气到西汉前期仍盛行,汉代文、景之世,吴王刘濞、淮南王刘安、梁孝王刘武均以养士闻名,其中梁王宾客作赋陈辞,尤昭著于文学史册。司马相如的前半生正是一个典型的游士,据《史记》本传载,景帝时,“梁孝王来朝,从游说之士齐人邹阳、淮阴枚乘、吴庄忌夫子之徒,相如见而说之”,遂“客游梁”,后因梁孝王卒,始归蜀,游临邛而遇文君。也正因为有着游士集团与游士文化,方有了游士婚姻。比如秦末原为魏公子无忌的门客大梁人张耳“游外黄”时,与外黄富人女结婚;大梁人陈余“游赵苦陉”,当地富户公乘氏“以其女妻之”(《汉书 张耳陈余传》);汉景帝时淮阴人枚乘游梁,得娶“小妻”,而生“孽子”枚皋(《汉书 枚乘传》),皆游士在客居地成婚的例证。由于游士的自由活动,决定其客地婚配的流动性,所以基本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约束,而更多的是“一见钟情”的偶然。相如与文君的婚姻应属此类,只是其以“琴挑”与“知音”强化了婚姻的美丽情缘与神奇色彩。到了汉武帝时,武帝为了削弱宰相权限,将藩国游士纳入中朝,以对抗外朝官势,所以一批包括相如在内的“专务游说”的善文之人,渐渐衍变成朝中的文学侍从,于是游士集团的瓦解,也就造成了游士婚姻的消除,婚俗中礼教的强化实与士大夫阶层之家族稳定性的进程切切相关的。
由感文君的“琴心”到惊汉主的“赋心”,成就了相如另一段人生的传奇。祝凤喈《与古斋琴谱》谈弹琴与听琴的感受时曾说:“迨乎精通奥妙,从欲适宜,匪独心手相应,竟至弦指相忘,声晖相化,缥缥渺渺,不啻登仙然也。”如果我们通过如此音声之妙,再看《史记》本传记载的汉武帝读相如赋的感受:“上读《子虚赋》而善之,曰: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马相如自言为此赋。上惊,乃召问相如”;相如成《上林赋》,“奏之天子,天子大说”;相如献《大人赋》,“天子大说,飘飘有凌云之气,似游天地之间意”,或有可以相互应照之处。换言之,我们合观相如一生两知音,琴心与赋心,是否可以从相如的音乐妙才去解读他的文辞三惊汉主的“夸艳”之美,而通过这一视域也许又有另一种感受和另一番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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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xplanation of“Sima Xiangru Moving Wenjun by Qin-Playing”
XU Jie
(Chinese Department,Nanjing University,Nanjing,Jiangsu 210093,China)
Abstract:It is recorded in detail in Shi Ji:Sima Xiangru Lie Zhuan(History:Collected Biographies of Sima Xiangru),according to Simas own account,that he moves Wenjun at Lin-qiong,but its cultural connotation and marital custom background are worth further exploring and thinking.“Qin tiao”(moving someone by playing a musical instrument)as a medium tradi-tion is related to qin xin(messages conveyed through music),qin zhi(cultural intension related to musical instrument qin)as well as the cultural connotation of“match-making with music”,while there exists non-historical deviation in later generationspraise and blame of the marriage,which needs to be investigated in the cultural background of early West Han marital custom,which needs to be investigated in the cultural background of early West Han marital custom,so as to explain its rationality in reality.
Key words:Sima Xiangru;Zhuo Wenjun;qin tiao;marital custom backgrou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