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届中国营口望儿山母亲节首届母爱文化论坛  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院长于丹演讲（上）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朋友，谢谢大家。
    今天有这个机会在这里谈母亲节这个话题，可以说这个时候百感交集，我们都在说敬老爱幼传统，都说最近几年开始过母亲节，大概是所有节日中最温馨的节，但是我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2008年的母亲节是5月11日，那个母亲节过后的第二天就是四川汶川大地震，有很多给母亲的康乃馨还没有开败，这些母亲就永远失去了她们的孩子。我是昨天刚刚从四川回来，夜里到的营口。所以在这里我也知道今天会有一个爱心基金的发起，我很想从我们的当下、从灾区的一些母亲来跟大家谈起。
    大家知道，那里有一个很特殊的群体，就是再孕妈妈。这次大地震里面，牺牲和失踪的孩子总的数量，就是在校学生统计数量已经有5300多人。他们的妈妈，特别是有一些大的损失都是在高中部，这些妈妈基本上都是40岁上下，一个快要上大学的孩子就这么没有了，他们想要再有一个宝宝也很艰难，好不容易怀上以后，灾区发生一个特别奇特的现象，就是流产率奇高，特别高，很多情况下是没有任何诱发的原因就胎心停跳。后来就研究怎么会这样？心理作用很大。对怀的宝宝忐忑不安，高度关注。我们很多当妈妈的人，我们自己怀孕时都是充满喜悦，每一次胎动你都会想到这是一个小生命，但是她们在想什么呢？我去过灾区的一些学校，我看到那里的老师，我见到一位什邡市中心中学的年轻老师，她见到还可以谈笑风生，她顺手指着四年级的班说：“如果我女儿还在，就跟他们一个班。”她的校长告诉我，这个老师在失去孩子和丈夫之后，在复课的第一堂课她就给孩子们上语文，那一课的题目是小狐狸找妈妈，这个年轻女老师就哭得晕倒在讲台上，从此以后，校长不敢再让她上语文课。
    我还问一些女老师，我说你们现在能休息得多一点吗？她说我比过去更累了，我得把我丈夫的课兼起来。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可以知道有多少夫妻同校当老师。最多的学校，像北川一中，殉难的老师是20多个，那些伤残老师有40多个，他们牺牲的孩子最多，1000多人。我第一次去北川一中的时候是去年的5月，他们只剩下1000多名学生，但是我再去的时候，我眼前坐的是3800多个学生。这是为什么呢？周围的那些家长们觉得在这里放心、踏实，所以大家就把孩子们都给送来了，全都送到这里之后，这个学校人数突然之间翻倍增长。他的校长对我说，现在升学率不是第一位的，对孩子的安置是第一位的。老师在牺牲，孩子的人数在翻倍增长，老师说现在的孩子就是学得不好我们也不能训他们，我们得安慰他们，但是谁想过这些老师的创伤？我想说有这样一批母亲，这些人每天在工作着，这些人都很坚强，但是她们心里承受的太多了。
    我去的这些学校，像北川一中校长刘亚春、教务主任宋主任等，家里都是妻子、孩子全部殉难，只剩这一个人。其实在母亲节的时候，我也很惦念他们。因为他们面对家人的时候，面对孩子的时候，这些大男人也像母亲一样，我看过刘校长写给他儿子的一句话：儿子，我对你很放心，因为有妈妈陪着，爸爸在这儿就安心了，我还得去忙你那些同学。刘校长很年轻、很干练的一个年轻人，4个月我看他的头发全白了，他没跟我说过一句他的家，我就是在他的办公室桌上看到两样东西，一个烟灰缸，全部是烟蒂。第二是教案混乱地摆着，但是有一张报纸盖着一本书，名字叫《父性》，从心理学、社会学角度解读母亲角色。我才能明白他心理的那种纠葛有多重。我看到过太多这样的人，按说今天是一个很美好的节日，但是我还想说这些，因为我看到今天有很多孩子，我想跟孩子们说，在来得及爱你的母亲和父亲的时候，今天就做，不要等到明天。我也看到今天有太多的父母，我也想跟父母说，看到那些爸爸妈妈就知道，孩子只要健康、平安、快乐，可能比他考上哪个学校更重要。能多一点理解，少一点误会，这就是那些生命换来的2009年母亲节的意义。这个母亲节我们过的心里不轻松，因为我的脑子里全是这些人。
    昨天的凌晨我被一个信息吵醒了，天漆黑漆黑的，发信息的是一个30多岁年轻的母亲，她的女儿只有8岁，孩子的手臂齐根没有了，很漂亮的一个小女孩，这个女孩现在学着用左手画画。这个母亲自己也是老师，她的同事、学生、丈夫全部在她身边遇难的。昨天她凌晨给我发信息她说：“于姐姐，我害怕面对5.12这个日子，我从今天心里就在想，我丈夫、我同事、我学生，她说我怎么面对5.12，只要想起那天我就怕极了。”我看着她的信息，我心里也很疼，因为有很多人害怕面对这个日子，这个日子对太多父母来讲是一个关口。
    我前天在东汽，他们的高中部非常惨痛，高中有一个班，43个孩子，最后留下来的只有18个。其中有一个孩子，他们班的班干部，一个非常爽朗、高大、英俊的男孩叫高宇航，这个孩子殉难了，之后他的父亲母亲就是走不出来，天天写博客，甚至天天亮着QQ给孩子聊天，天天抱着手机给孩子发短信，不相信孩子走了。父亲的文笔很好，每天的博客都是跟孩子说话。截至到我去他家之前，我看到的最后一篇博客叫《你答应过给我们养老》。后来我说我去看看他们，跟他们聊聊。大夏天，他妈妈穿着厚厚的夹克，拉着我的手，始终是冰凉冰凉的，他们家还有外婆，有很多人，害怕他爸爸妈妈出事，大家都住在一起。你们想那个妈妈有多艰难？一个很温柔、很漂亮的妈妈，她不停地跟我说，我儿子孝顺，我儿子乖得很，回来就坐在这里跟我们聊，每天学习再紧张也陪我们，你看都要高考了，儿子每天管我们家关煤气、关门，然后跟我说，妈，你踏实睡吧。她所有记忆都是这样。她们也说5.12怎么办？我说到5.12那天，你就痛痛快快、大声地哭一场，你想怎么哭都哭出来，但是那天你必须面对一个现实，儿子是真的走了，得面对自己的生命。我说答应我一件事，从5月13日开始不给儿子写信了，两口子出去旅游旅游。我说你的文笔这么好，写写新的东西、写写新的感受，再过一年，我再来看你们，你要能写成一本书，我给你的书做序。我说你们不承认，走到今天还给儿子发短信，你一次一次再加重这种创伤，我说你们得走出去。这对父母做了一件让我特别感动的事情，他们家珍藏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孩子2008年4月过18岁生日的照片，距离他殉难前只有一个月，那个阳光爽朗的大男孩，头上戴着生日圈，笑哈哈的面对着面前的蛋糕。我临走之前，他们两口子一人拉着我的一只手，说我们答应你，5月13日开始是一个新的生活，我不给儿子写信了，然后他们俩郑重地把宇航的照片送给我，说儿子的照片你拿走吧。
    为什么这个时候我的心里特别不能宁静，因为我在灾区看到了太多这样的父母。一位母亲跟我说，她说你知道想孩子是什么感受吗？过去我老听说过心疼这个词，她说你知道一个人连肠子都疼，五脏六腑都是热的，搅在一起纠着疼。这是我听到一个当妈的最沉痛的感受。我看到很多母亲在流泪，也有很多父亲在流泪。
    我之所以想说这些，无非是两个意思。第一，有一批我们不应该遗忘的母亲，每一个做母亲的人都是她们的姐妹，每一个做孩子的人都是她们的儿女，因为她们永远失去了自己的孩子。我们都在说灾后重建，对于这些人来讲，对于这些人不是三年五载的事情。第二，我想说，还能做父母的人，在当下珍惜和孩子的关系。还能做儿女的人，在当下珍惜我们的父母。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我也是做女儿的人，每次我从灾区回去，进了我们家大门，在门庭里换鞋的时候，我的孩子喊着妈妈往外扑，她的姥姥说赶紧进来喝口水，我一下子能把他们俩搂在怀里的时候，你叫妈的人和叫你妈的人都在身边，这是多大的幸福。起码今天各位还拥有这种幸福，但是你真觉得这是福气吗？我们太多人觉得这是一件寻常的事。我们觉得为了我叫妈的人和叫我妈的人是生命中永不背叛，永远在的那个人，其实不然，我们能够相拥一天都是值得感恩的事。如果我们用这种心面对这个世界，我想苦难里会开出花来，那就是心里的感恩之花，我们会对世界感恩，但是我们往往忽略了对亲人感恩。其实亲人来这个世上，跟你相伴度过一生，这是多大的缘分。关于缘分，中国人有个有意思的说法，人与人相逢是缘，享受是分。大家想想，多少人与父母之间有代沟，有恩怨，不像夫妻那样反目可以离婚，但是父母这个关系很少有人断绝亲子关系。所以今天是我们叩问内心的节日，母亲节，不是一把康乃馨。我们都说孝敬孝敬，其实内心有敬，外在才有孝，如果内心对自己的父母没有那份深深的敬意，孝可以轻描淡写做的事，赡养父母对今天所有的儿女来讲都是一件简单的事，我们老是跟老妈絮叨的话，你吃好、喝好、把身体保护好就是好了，工作的事你别操心了。其实想想，当你对一个老人几十年的生活经验表示出不屑的时候，那种不敬已经在里面了。孔子的学生曾经问过他，什么叫孝？他说的挺简单的，就是色难。什么叫孝？孔子说，孝敬爹妈这件事，千难万难也难不过你给他一个好脸色看。就记这两字吧。2000多年过去了，今天我们可以给父母买别墅了，可以带父母坐飞机了，可以给父母请保姆了，但是你敢说你脸色就一定好看了吗？我们谁也不敢说，我也不敢说，我们都有跟父母起急的时候。你给了他足够的零花钱，他在银行里给你攒着，老是买不新鲜的水果。他老是保持不健康的生活习惯，吃的东西都是不利于他身体，你也要跟他争吧。我想父母，他们在今天的生活里，要的是什么呢？老话说，孝顺孝顺，真正的孝者就是顺着父母的意志，你可以跟他商量，但更重要的就是让他顺心。我们的父母是带着他几十年的生活，从原来的小山村、小渔村、小城镇走到今天，你说你孝敬他，非带他去吃半生不熟的牛排，他还真想蹲在板凳上吃他的面条。这就是我们的孝吗？我想还是怎么更懂父母的心，才能脸色好看。我们看到那些生离死别，其实我们每个人能拥有的只是当下。每一个此刻和当下我们都觉得茫然，但是人能抓住的也就只有一个当下而已。所以总是有很多人在说，工作太忙，老跟爸爸妈妈说我没时间回家吃饭。其实有时候我们跟孩子还能赊帐，但是跟爹妈没有帐可以赊。论语上有一句话说的很多，父母之年，不可不知也，一则一喜，一则一惧。这话的意思说，你父母的年纪，你不能不牢牢地记在心里，想起他这个岁数，你还高兴，因为高堂还在，还能膝下承欢。你心中的惧怕会比喜悦多得多，为什么呢？说句不好听的话，你算算未来的日子，你能尽孝的日子数都数得过来，你还能跟你爹妈赊帐吗。有一种深刻的悲哀，子欲养，而亲不待。不是所有生命都能等待，我们父母的年纪、我们父母的生命，有的时候真的不能等待了。有的时候想想这一切，这一切会告诉我们什么？就是我们能抓住的，惟有此刻，惟有当下。这一个当下也许就是我们能做的全部意义和全部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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