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乐居诗话
一
如果你对某人说,他不合适做举重运动员或体操运动员,他多不会不满。但你若说他不宜写诗或不合适做诗人,他会火爆三丈!在一些人的心目中,写诗似乎不需要特殊才能,人人皆可做诗人。要不当今为何写诗的比读诗的人还多!如果写诗是为了自娱自乐、附庸风雅,那任君所好;如果自视甚高,以成为“诗人”炫耀的话,那该审视自己是否有写诗的特殊才能了。其实能写小说、戏剧的不一定写得一手好诗;能写诗的也不一定能写好小说、戏剧……通才少见。清代黄宗羲说得中肯:“诗也者,联属天地万物,而畅吾之精神意志者也。俗人率抄贩模拟,与天地万物不相关涉,岂可为诗。”(《陆鉁俟诗序》)
二
在那个革文化命的“文化***”的年代,鄙人调到广州郊区(现白云区)***思想宣传站(后成立文化局)任文艺刊物编辑。面对阶级斗争“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谁敢说“文学创作、诗歌创作需要特殊才能”?天津作家吴雁(即王昌定)在《新港》文学杂志1959年第8期发表《创作,需要才能》引发轩然***!《文汇报》自1959年8月22日起,连续发表姚文元的文章,批判吴文。此事记忆犹新,见过鬼谁不怕黑?鄙人在选稿时面临两难:既别因不用某些农民来稿而被扣上“打击贫下中农”的帽子,又要坚持创作规律。于是,鄙人自定:对于初期来稿的农村作者,尽量为其选一修改刊出;对于后来的来稿,选有基础的提出详细的修改意见,在他自己修改的基础上为其润色后刊出;对于再后的来稿,则只提出意见让他自己修改,修改不好的就不刊用了。经过三个回合,有潜质的作者自会浮现,一般不会埋没天才。对于谈得来的作者,若写作的潜力不佳,鄙人甚至直言希望他另择爱好,别在一棵树上吊死。后来那些作者也事业有成,感谢鄙人当年好言相劝。看来说真话难,说写诗(包括其他文学创作)需要特殊的才能更难。但说真话才不误人子弟,因做任何事情都不能违背客观的规律。
三
***有一句名言:“旧诗可以写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致臧克家等》)于是,不少人热衷旧诗(古体诗)的改革。有的亮出“新古体诗”,有的不提名目,只提改革主张。如马凯认为要“求正容变”(《怎样用韵》,中华书局2012年9月第1版,第 1 页)。不管何种主张,都是另创新体诗。但很遗憾,至今收效甚微。原因何在?鄙人认为:一、旧体诗是诗(内分多种)、词、曲的总称。现“今古体诗”仅对部分律诗作了放宽格律的处理,但还要戴上“古体”的帽子,这显得不伦不类。要不干脆称“今体律诗”更贴切。二、缺乏较完整的理论主张——现对“今体”的格律设计还是破碎的。三、缺乏公认的“今体”代表作支持其理论。由此可见,目前的诗体,不妨三分天下:严格的旧体诗词、新格律体(但千万别再称“新古体”之类)、新诗(广义的自由诗)。旧体诗是历史的产物,让它成为货真价实的文化遗产好了。有志者要继承,就老老实实地写。实在无能为力者,不妨写“新格律体”或新诗。马褂、西装各不相同,一改变,成了中山装!
四
散曲,是旧体诗的一种。散曲有曲谱。曲谱用典型的某曲调曲文为例,分列出不同格的曲字、衬字、声调、韵脚等。清代允禄奉敕编纂的《九宫大成南北词宫谱》录南北曲牌2094个,变体2372个;北套曲185套,南北合套36套。曲与词不同的是有“自度曲”:自己制腔,自己撰词或只根据散曲的规律自度作词者。如南宋姜夔《扬州慢》。赵朴初的自度曲《某公三哭》(1965年2月1日《人民日报》。收入赵朴初《片石集》,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8年3月第1版,第129 ~ 134页),堪称杰作。它被***看中,批示:“很好。同意明天见报。送姚溱同志(按:时任中宣部副部长)办理。”(***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文稿》第1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8月第1版 ,第324页)该曲不仅深刻讽刺了赫鲁晓夫、肯尼迪和尼赫鲁,紧密配合了当时的政治需要,而且在曲的创新上有示范意义。它有曲的韵律美,语言流畅自然。当下追求“今体诗”的诗友,从中是可以得到启示的。“今体”就是“今体”,“自度”就是“自度”。它虽然有血缘关系,但已属新体了。“自度”无论从形式与内容,从格律与语言都要创新。仅仅拘泥于旧形式局部改造是无济于事的。
五
中国新诗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曾经有过一段诗体改革热潮。何其芳、卞之琳等在现代格律诗理论上有所建树。何其芳甚至设计了新格律诗体(参见何其芳《关于写诗和读诗》,作家出版社 1956年11月第1版)。可惜的是卞、何虽然都是大诗人,但他俩都未有创作实践支持其理论。新诗体的革新能手是郭小川、贺敬之,尤以郭的成绩卓著。郭小川在《投入火热的斗争》(中国青年出版社1956年4月第1版)等诗集中,移植了马雅可夫斯基的“阶梯体”,但过后不再写此体。或许他感到不加改造地引进外国诗体此路不通。郭小川转向中国古典诗词吸取养分铸造新诗体,顿时让读者感到耳目一新。这当中有《两都颂》、《甘蔗林——青纱帐》等赋体诗,也有《将军三部曲》等小令、长短句体。它又覆盖了政治抒情诗、一般抒情诗、长叙事诗等,丰富多彩。很可惜,郭小川不幸于1976年10月18日死于非命,时年57周岁,可谓英年早逝!中国诗坛从此失去了一位写诗的劳动模范、革新能手!此后三四十年,中国诗坛旗号林立,令人眼花缭乱,但缺少新诗改革的执著追求者和有启迪意义的可喜成果。新诗改革仿佛又回到原点,甚至倒退!你或许可以挑剔郭小川的追求,但我们应承认他对新诗的改革是有着强烈的自觉意识的。他不是以虚无主义的态度否定一切,而是吸收古今中外诗歌的有益养分丰富自己,并加以改造运用。他突破了何其芳单一新格律体的局限,不同的题材用不同的诗体。更难得的是,郭小川没有发表新诗改革的狂言,没有急于求成的浮躁心态。他默默地耕耘,用实践代替空想,用作品说话。郭小川去世后,他的夫人杜惠多次寄赠新出版的郭小川遗作给我。今年9月2 日是郭小川诞辰95 周年,特写这一则诗话以作纪念。
(陈绍伟 中国作协会员,著有《心涛小集》、《一个叛逆女性的心声—萧红传简析》、《台湾爱情诗赏析》、《徐志摩抒情诗赏析》、《拥抱辉煌的你》、《南中国开放世界大写真》、《着着领选之谜》、《陈绍伟自选集》、《初探台湾》、《寻找诗的星光》,编著《中国新诗集序跋选》、《人体模特儿的悲欢》、《情满山河——中国现代山水新诗选注》等作品。曾经获得“红棉奖”、全国优秀畅销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