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疍家逐渐远去的水上记忆
夏日的午后,桂城三山北区村。避风塘里排满了渔船,岸边三三两两的居民围在石桌上打牌,偶尔传出的嬉闹声清晰可闻。
与此刻的宁静相映的是三山近年的迅速发展。粤港澳合作高端服务示范区、佛罗伦萨小镇落地于此,三山科创中心、广佛卫星城高楼迭起,让这个曾经聚集了南海大部分渔民的小岛喧闹起来。三山,正在高调地重新进入大众的视线。
然而对于在北区村安居几十年的居民,这一切似乎与他们无关。老一辈的水上人家依然过着浮家泛宅的生活,与北宋的《太平寰宇记》所记述的“生在江海,居于舟船,随潮往来,捕鱼为业”并无二致。
在几十年的岁月里,三山的水上人家经历从漂泊江河到定居陆上,如今,很多人放下渔网,就连曾经好些人会唱的咸水歌也即将消失。疍家、水上人家……种种关于他们的称谓随着现代都市的扩张而隐没,他们的历史和文化正渐渐地成为都市的秘闻。
“疍”的由来
“我们这里其实没有疍家文化的。”三山凤鸣社区工作人员林惠玲语出惊人。尽管她曾经协助过桂城文化站采集疍家咸水歌素材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也曾筹备过唱咸水歌的晚会节目,却认为三山不似中山、东莞一样有疍家文化。
“你和那些村民说他们是疍家,他们会很不高兴的。”确实如林惠玲所言,旧时陆上居民惯称水上人家为“疍家佬”,含有轻蔑之意,这让三山的渔民们反感。而实际上,“疍”这一字眼由来已久,其带有的污名涵义也可谓“与字俱来。”
记者就此采访了华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讲师詹坚固。根据他的研究,用“蜑”作为族群名称不晚于汉代,最初称这一族群为“诞”。在《三国志》《华阳国志》等文献中已经出现“诞”或“蜑”的字眼,用以描述当时长江中上游一带夹江而居的人群。
而较早记载岭南地区疍民的是北宋初年乐史的《太平寰宇记》。“蜑”的字眼也经常现于宋代文人的诗文之中,
如南宋诗人杨万里就写了一首著名的咏蜑户诗:“天公分付水生涯,从小教他踏浪花。煮蟹当粮哪识米?缉蕉为布不须纱。夜来春涨吞沙嘴,急遣儿童劚荻芽。”生动形象地描绘了岭南蜑民的生活情景。明末清初学者屈大均的《广东新语》里更专门有“蛋家贼”词条描写这个群体。
“‘蜑’的涵义,在不同的时期具体所指的成分是不一样。”詹坚固解释道,从宋代开始,“蜑”主要成为水上居民的专称,一直到现在,“疍”等于以打渔为生的水上人家已成共识。在不同时期关于这个称呼有一点仍是共通的,“蜑”、“蛋”等同音同义异体字,如同“蛮夷”一样,都是汉人对四周边缘非汉族群的蔑称。
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为了改变这种族群歧视现象,新造一个“疍”字来代替。然而,水上人家更愿意被称为船家。
尽管因为时过境迁,并有着咸水歌这一文化遗产,“疍家人”的污名化倾向已经不再,但水上人家那些曾经艰辛的记忆终究不足为外人道。
从渔民成为居民
沿着三山港小学旁的一条小路进入北区村,率先看到的是由一排排砖瓦平房组成的巷子,尔后数幢粉色公寓映入眼帘,如同外面的居民小区一样。如果不是走到里头发现停满船只的避风塘,你不会知道这里就是当年南海县为水上人家设置的定居点。
在詹坚固看来,新中国建立后,水上人家拒绝成为名为“疍”的少数民族,以及国家引导他们走上陆地定居,是影响这个群体命运最重要的两件事。
新中国建立初期,国家开始大规模的民族识别工程。广东省民族委员会、民政厅对疍民展开调查,研讨疍民是否能成为一个少数民族。“当时都倾向于认定疍民是少数民族,但疍民由于过去受歧视,他们更渴望能和汉人平起平坐,所以并不愿意把自己当成少数民族。”詹坚固说,由于民族识别工作应尊重被识别族群的意愿,而疍民的民族自我意识较为淡薄,于是“疍族”识别之事只好作罢。
不过,族群平等政策,让疍民的社会地位和生活质量大大提升。詹坚固表示,长期以来,水居生活严重影响了疍民社会的经济发展与文化进步,也影响与陆上社会的融合。于是,引导他们上岸定居成为国家重要政策。
1951年8月,广东省政府出台了《关于沿海渔民工作中若干政策问题的规定》,其中就有关于疍民上岸定居的规定。1954年6月,******视察广州,曾到黄沙等沿江一带了解水上居民的生活情况,指示要他们上岸定居。三山,就在如此背景下成为惯于漂泊的水上居民的新家。
在南海区档案馆,方志科科长张莹将一部部南海的地方志摊开,隐匿于故纸堆里的三山水上人家定居史一一再现:
1958年7月,南海、三水、番禺、广州等地的渔民在南海县内分别成立太平、九江、小塘、西樵、盐步、黄岐、官窑、平洲8个渔业生产合作社,1959年合并为南海县渔业社,年底成立渔业人民公社。1973年,南海县在平洲三山村建立新渔村,渔民开始陆上定居。1984年8月改渔业公社为渔业区,1987年2月改称凤鸣镇,次年三山划归凤鸣镇管辖。上世纪90年代后,经历数次区划变迁,凤鸣镇最终成为凤鸣社区,而当年渔民聚居地如今就属于凤鸣社区的北区村。
来自官窑的渔民林虾路是最早一批来到三山“拓荒”的渔民,他经历了北区村演变。当林虾路来到三山不久后,便放弃了打鱼进入工厂打工,只是后来工厂倒闭了才回归渔民行列。
北区的村民大都有与林虾路类似的经历。根据《平洲镇志》的记载,当地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先后开办过红砖厂、化工肥皂厂、藤器加工厂、塑料厂、鞋厂、铝厂、东风商贸公司,还组织村民外出务工及购置挖沙船采砂出售,上岸的水上居民由渔民转为工人。
南海县辟三山为安置周边地区渔民的聚居地,不仅让水上居民经历了从打鱼到打工,从渔民成为居民的转变,同时也造就了北区这个人群组成多元的聚落。那一幢幢粉色渔民公寓如今依旧被称为“凤鸣村”,不觉间成为了一个时代的烙印。
曾经的水上岁月
第一批来到三山定居的水上居民大都已届暮年,避风塘中停靠的渔船,其船主都是已经退休的老人,他们纵使岸上有房子,但仍然难以割舍停泊在岸边的那艘船。
今年80岁的陈带老人,便是其中之一。
“我们来这里四十多年啦,当时渔业公社的领导叫我们大队的人来这里开荒,这个避风塘原来还是田地,是我们挖出来的。”陈带从停靠在避风塘边的小船走出来,讲起当年的情境毫不含糊。19岁嫁给渔民丈夫后,也开始了打鱼生涯。当时他们家在盐步的河涌边上,随着渔业公社的建设,他们被号召来到了三山。
如《南海县建置志》记载,1963年,渔业人民公社将盐步、西樵、小塘、平洲四个小队合并成联建大队。陈带由此转换了身份,她不再是盐步人,而成为了渔业公社的一份子。
来到三山,渔业公社协助新居民建设住宅。“当时公社分地,并给了720元用来建房子,或者选择附近电缆厂宿舍,我们选择了建房子。”陈带家的房子就在那一排排平房之中,但现在二老的起居依然以在船上为主。“如果不是建了房子,我们就回盐步了。”
避风塘成了陈带们的新港湾,他们从这里出发到外江打鱼,又回到这里把渔猎所获售出。九江、顺德、广州……总之,有水之处便有他们的身影。
十多二十年前,陈带还经常去顺德打鱼——“一去就整个月,不回来这边,打到鱼就在当地卖,当时仙涌有个市场很大的。”“顺德那边也有渔村,当时叫陈村渔业社。”说起那些打鱼的往事,陈带言语间流露出一种见惯大江大河的自豪。
不过,这些搏浪江河的经历却与陈带的下一代再无关系了。“现在只有大儿子晚上会去打鱼,其他三个孩子都不打鱼,都去打工了。”而陈带的大儿子,今年也已经有60岁了。
当记者问起她会不会唱咸水歌时,她却回道,“我自己不会唱,会唱的是那个叫邓带的婆婆,前几年就过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