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泰州故乡的垎岸

       里下河地区，有一种奇特的垛田，叫垎岸，分布在家乡港口一带。垛田通常一马平川，规整，是一幅平面图。垎岸，高低错落，大小不一，田不成方，地不成块，桀骜不驯，是千年前，先人滩涂造岸，挖土堆积的一块块水中陆地。块块不连，又处处可通，星罗棋布。最窄处，小船一横就可来往自如。雾起的时候，如琼楼玉宇。

       垎岸，凝聚着先人的智慧和汗水。

       清名士康发祥有竹枝词云：“港口南来垎岸高，形同八阵寓兵韬，士诚创与开平创，万户千门劈画劳。”在康先生眼里，垎岸神奇玄妙，如同鱼腹浦之八阵图。

       《民国泰县志稿》卷五“古迹”也载：“八卦阵，在港口镇，沟港纷歧，垎岸罗列，其中四通八达，入其中者，几不得出”。

       南宋建炎四年（1130年）九月，岳家军与金军在垎岸狭路相逢。岳家军联合百姓，改民船为战船，埋伏在沟漕港汊。待金兵在垎岸中晕头转向，不知所措之时，一声擂鼓，如快闪，飞出轻舟无数，长篙钩镰，戳得敌人鬼哭狼嚎，一败涂地。在抗倭、抗日的战场，垎岸同样“身手不凡”，给来犯者以迎头痛击，留下传奇的一幕。

       里下河地区地势低洼。水网密布，不怕干旱就怕暴雨成灾，田毁庄稼淹，颗粒无收。垎岸，最高处一丈有余，岸顶永远高于大水水位，确保了旱涝保收。这种既可御敌又解决了生计的垎岸，曾是港口人幸福的秘笈。

       垎岸物产丰饶，民间有谚：“春天垛垛菜花黄，夏天处处瓜果香，秋天岸岸红高粱，冬天丘丘蔬菜旺。”。一年四季，垎岸风光不断，曲折回旋里，尽是垎岸人勤劳的身影。

       三月，惠风和畅，春水漾漾。垎岸，油菜花开，蜂鸣蝶舞，声势浩大，正所谓河有万湾多碧水，田无一垛不黄花，天光云影与黄花岸影共徘徊。倘若，梵高邂逅这铺天盖地的金黄，震撼之余，定会大胆使用跳脱的黄，创作一幅《油菜花》，表达生命的律动，堪比那《向日葵》。

       或许是人到中年，多了一份恬淡，我更亲近夏日的垎岸。无边的绿野里，瓜棚豆架下，藤藤蔓蔓中，玲珑的豌豆，粗粝的蚕豆，滚圆的西瓜，悬垂的丝瓜，娇小的香瓜，细长的豇豆.....悠悠摇晃着深深浅浅的绿，沁人心脾。这些灵动的个体，如一幅幅水墨小品，隐逸着一份轻盈和厚重。

       印象深刻的场景，是夏日的傍晚，红日西垂，垎岸斜坡上，长势喜人的芋头，片片碧绿，密密匝匝，如裙裾铺展，远接蓝天。农人们手握一丈多长的竹柄水瓢，站在坡底，舀起一瓢水，双手奋力一扬，瓢里的水，立刻划拉出一道银色的弧线，流光溢彩，呼啦啦落到肥硕的芋叶上，瑟瑟有声。放眼望去，方圆几里，银色的道道弧线，此起彼伏，纵横交错，如彩虹当练，成为夏天最靓丽的风景。

       秋高气爽，秋风阵阵，催熟了垎岸高粱的笑脸，那一株株火红的高粱，葳蕤在天地间，威武高远。这样的威武高远，酿造的高粱酒，自然孕育了垎岸人的坚韧与豪迈。

       雪后的垎岸银装素裹，分外安静，但很快被垎岸人忙碌的身影打破。腊月里黄土贵三分，雪地里的大蒜、香葱、黄芽菜、青菜......要赶在年前挑出，卖个好价钱，过个开心年。

       独特的垎岸，水泽丰厚，土壤肥沃疏松，出产的蔬果总是水灵灵，湿漉漉，味道鲜美。港口韭菜、芋头、生姜、香瓜远近闻名。其中港口韭菜最为著名，形似菖蒲，香气浓郁，是包饺子、春卷的首选。头道韭炒螺蛳头，韭菜的香和水荡里螺蛳的鲜，两者相遇，缔结了舌尖上一道美妙的春馔。红芽蜜姜搭大蒜烫卜页，是垎岸人家过年早上“皮包水”的绝配。龙头芋做成的鸭羹汤，滑软绵长，香糯可口。“大年三十吃芋头，来年遇好人”一说，流传至今，意味深长。小香瓜，吃在嘴里，甜如蜜糖，缱绻温馨。这些家乡美味，一直是港口游子们不绝的乡愁。

       岁月流逝，一场“垎改”放岸，不少高岸被夷为平地，沟渠被填平，垎岸失去了往日的风情，有了沧桑的叹息！就像买椟还了珠，成为港口人的一个梗。

       暮春的一天，难得的机缘，泛舟垎岸深处。

       宁静的水面，时而阔达，时而逼仄，时而狭长，盈盈瘦瘦，从容地环抱着残存的垎岸。垎岸上满目青翠的菜籽杆，这里一裁，那里一绾，如一条条青罗带，把天水相连。远处，一只偌大的白鹭，静静地立在浮萍之上，大有伊人在水一方的温婉矜持，我们的惊呼，丝毫未能引起它的惊慌。临水裸露的树根，虬枝盘桓，不知过了多少年，微风吹过，水动波摇，倒影婆娑。

       小舟在湖荡间穿行，挨挨挤挤的水草，被船头挤倒，又爬起，记不清绕了几个弯。一行人海阔天空，互相打趣，时不时顺手划起丝丝春水，洒向对方，孩童般开心。有人还哼起了春柳春花满画楼的曲子。

       一条大鱼！船家眼尖，顺着他指引的方向，一根鱼杆眼看要崩断。船家急忙开过去帮忙。钓鱼人扔来抄网，站船头的立马接过，笨拙地从水里兜住了鱼，足有十来斤的大花鱼。这意外，给了每一个人惊喜。宁静的水面，青罗带，鹭鸶鸟，裸露的树根，戏谑，抓鱼，浩瀚的春景记录了我们在垎岸的曼妙时光。

       这，就是千载而下的垎岸？让敌人有进无回的垎岸？我有些恍惚。

       转角，一大片芦苇跳入眼帘，别样孤兀，细长的枯枝已抽新叶，唯芦花摇曳着旧日风情，蓝天白云下，尽显苍凉寥阔之美，似乎是垎岸执拗的一笔，把从前的时光，从前的风雨都浓缩在深邃的芦花里，成为垎岸人不能忘怀的记忆。

       或许有一天，垎岸会成为家乡港口重新繁盛的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