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之外
“……就好像,早已被命运设计好了一个圈套,明明知道继续下去会有怎样万劫不复的后果。”
李曼齐转过身来,安静地看着前方,眼神却散漫地放空,无法聚焦成像。
“……即使你不满,挣扎,怨恨,等经历过无数次所谓的争取却失败之后,你会发现之前的抗拒是多么的无力,然后,你还是要带着你的妥协一步一步走回那条被掌控着的路。”
广场上的一群和平鸽,雪色的绒毛反射着太阳耀眼的白光,以广场中间具有哥特式风格的教堂为背景腾空飞起。
A
当落日染红的雾霭终于隐没在天际,昏鸦亦惶惑躲入暮色之中。霓虹四起,流淌了整个阴暗的夜,人群接踵而过,或言笑晏晏,或带一抹生硬的疏离,各各擦肩别去,由陌生归于陌生,竟像从未来过。
李曼齐一人穿梭在人流之中,觉寒风冻着了皮肤,生生地痛,只得加快脚下的步子,匆匆地赶,经过菜肴香气散漫的饭馆,经过两两坚冰袭来亦要消融的眷侣,经过与父母亲嬉戏的孩童,挟一身寒风,独自走过那些温存。
而她最终也要到一个温暖的所在,气氛那般热烈,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
夜已深,可另一些人的活动才刚要开始。
喧嚣的舞曲使地面都微微地颤动,五彩镭射灯耀眼地闪晃,直要迷了人的神智。觥筹交错间已是昏昏然,人人尽释放着白日里需用笑脸掩饰的一面,吧台或者包厢里乃是最佳的邂逅场所。店里的女子,画着浓妆坐在椅上,抛一个媚眼,摆弄几番风情,举手投足间暗香浮动。会有人注意到她们,过来搭讪。仅喜欢刺激的,若谈得来便可直接结伴离开;或是看到对方的挥金如土的手笔,含了三分的窃喜被带走。
来来往往皆是这般人。在此处,女人青春等价交换男人金钱,不过各取所需,见惯了,便就看开了。
李曼齐不动声色地琢磨,艰难地稳住手上摇摇欲坠的酒瓶,推门进一间包厢。
内里是数个醉得已经东倒西歪的男人,两三个店里的女生被簇拥在中间,黑暗中他们的手很不安分,而她们,看在一张张高额的小票份上虽有不安,但也能笑得甜美自然。
这是夜场上演最多的戏码,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歌舞升平的华丽外衣包裹着的,赤裸裸,毫无掩饰必要的自我放纵,醉生梦死。
李曼齐走进阴影里,谨慎地放下东西,迅速转身想要安静地离开,心中亦自知有些事躲不开,却还是会奢望能够做到最基本的自我保全。
果不其然一肥厚温热的手搭到腰上,肥头大耳的脸喷着浓重的酒气依偎过来,赞道,“这妞长得不错。”说罢便又要伸出另一只手来摸。
她全身敏感地表现出厌恶,鸡皮疙瘩从被他触碰过的地方迅速冒出来。她只得表情僵硬地挣脱,忙解释:“先生,我只是普通服务生……请,请您不要这样。”
男人的胖脸已经满面通红,神志不清醒得像是在梦呓,然气势却依然嚣张无比。好似听到笑话般冷笑道:“……啧啧啧……臭婊子,来这里干装什么清高……你不就是为钱吗?来,爷钱多的是……”说完就掏出一叠钞票来往她怀里塞。
李曼齐忙伸手去挡,又被他另一手抓住,挣扎着快要架招不住。店里的女生见她为难,又见着男人一把掏出的现金,忙撒着娇依上前来解围,正好服务生纳西赶来,帮她安抚好不清醒的男人,带她出外面的吧台。
“谢谢你。”李曼齐真诚地致谢。
纳西是在这难得熟悉的人。工作了那么久,这类事情时时会遇上,每次都依赖着他的解救。
“举手之劳。”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却又担心地问她:“女孩子在这里工作很危险的,你真的可以吗?”
“……”她表情冷清倔强,对他点点头,良久没有作答。
许多事大概都于冥冥中早有定数,每人惶惶地等待,不知所措地挣扎,或许都是徒劳罢,再用劲,也挣不出那个名为命运的牢笼。
直到下班前,她才突兀地告诉他:“这份工作的报酬是我之前兼职过的两倍。所以有些东西,我顾不上太多。”被困在窘迫潦倒的土地上,潮湿阴暗,长久地不见阳光,大概这就是她的定局了吧。
李曼齐扯开嘴角,淡淡地笑笑。
纳西愣了愣,理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没有说话。
B
李曼齐回家前换回了校服,才慢吞吞地步行回去。
接近午夜的街道多少都显得冷清,离市中心愈远,行人愈少。连街灯出现的频率都像被水稀释开来,只剩下昏暗摇摇欲坠的影子。街道上本来已经稀少的几家店面早已紧闭了门。她踩着坑坑洼洼的路面,拐进一条阴暗的小巷里头。直走,转弯后第二个路口就到了。
极窄的小巷宽度不过两米,由于常年不见阳光,灰绿色的青苔爬满了一整片的墙壁,月光冷清地在湿润的墙面反射,有幽绿色的光。依稀看到小巷尽头那几栋破败荒废了许久的民房,墙身的水泥块掉落,混合年久失修的暗黄形成斑驳可怖的图案。从破碎的窗玻璃可以看到另一个方向灰黑的天空。这段时间又有一批外来人口迁入,让本来就拥挤的城中村人口迅速膨胀起来,且最近的治安情况甚是不佳。
李曼齐双手抱紧了胸前的书包,踏过积水的石块,加快脚下的速度。
低矮的一座民房出现在面前,窗边隐隐透露出橘红色暗暗的灯光。她掏出钥匙来开门,推开的时候门吱呀地响起来,在安静的夜里听起来尤其明显。
屋内只开了一盏小小的灯,母亲蹲在角落里头干着外面拿回来的零活。见她回来,有点吃力地抬起头来招呼她:“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
李曼齐在门边换鞋,随口敷衍道:“嗯,今天晚自习老师布置了很多作业。”路过她旁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补充道:“……我还剩下些练习要写。”
李母点了点头,顺手捋起垂在脸旁边的头发夹到耳边,提起手袖擦擦额前渗出的汗珠,又低下头干活。李曼齐在桌前坐下。翻出从学校带回的作业,瞄了一眼时间,00:27。
必须在一个半小时内解决这些卷子。啊,好像明天还有小测,得准备一下。
她这样想着,透过敞开的门看到母亲干活时曲着身体佝偻的模糊身影,抿紧了嘴唇。
和她的对话,已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贫瘠到每天都在潦草地重复着的三言两语,像是对门不熟悉的邻居之间寥寥数语的交谈:你好,回来啦,嗯,今天很早呢,对啊。如同普通陌生人一般的疏远,有距离,不亲近。有时候会想,和她之间所存在着的隔膜,是他们眼中上一代人与这一代人之间的鸿沟,是工作之余劳累过度没有体力应付的敷衍,还是其他?像埋藏在窘迫当中却不愿因此涉及到对方的避嫌这样拗口的理由。
落下最后一笔的时候,李曼齐熄了灯,悄悄地打开了门。母亲已经完成了当晚的任务,弯着腰收拾东西准备休息,她的腰痛大概又犯了,空出一只手来艰难地捶着背。身体弯曲得像一只被烫熟了的虾。
李曼齐反手关***,背靠着门板把脸隐藏在黑暗里,看不清表情。
C
她向来都尝试着说服自己:那么多人都信誓旦旦地说坚持下去就会有希望,有那么多的例子证明努力就可以改变命运。难道不是吗?无论现在处境多么困难,但是只要熬过这一段时期就会好的,一定可以。
等拿到了保送资格,就可以得到不菲的奖学金。上大学之后,要去找兼职,积累多一些实习经验,慢慢地把债还清。母亲再也不需要同时打三四份工,不需要再辛苦地每天凌晨两点睡下五点要起床帮忙送货……你看你看,多美好的事情。
我们都这么努力地为将来打拼,相信老天爷不会辜负我们的。
不是么?
D
“你的资质很好,非常适合跳舞。”舞蹈老师端详着李曼齐,抓紧了她的肩膀。
“你已经练了这么多年,你真的确定要现在放弃吗?”
李曼齐低下头,“因为快要高考了……需要时间复习。”
老师叹一口气,沉默好久才说:“好吧,我尊重你的决定。”
“谢谢老师,”她的目光躲闪着,半分不敢抬头,“下午还有课,我先走了。”然后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一直走到了车站,她才回头张望。
七岁时她第一次被牵着走进舞蹈室,就深深被吸引。全身心投入的感情通过肢体语言,表达喜怒哀乐的淋漓尽致,她一直迷恋这种感觉。
而现在……每月一千多的学费,她摇了摇头,不再想下去。
上了公车,习惯性地坐在右手边的单人座,望着窗外迅速消逝的景物,她忽然迷糊起来,有一种“我们都在原地踏步,可是原先一直都在身边的东西迅速地离开了我们”的错觉。紧靠在车窗玻璃上的额头被震动得发麻,车内嘈杂的音乐冲击着耳膜让大脑有一阵子的短路。
我的决定是对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忽而车上有些嘈杂,她抬头看去,一农民工模样的瘦弱中年男子捏个脏污的蛇皮袋上了车,浓烈的油漆味弥漫了整个车厢,众人避之不及,纷纷离座。他望一眼四周,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斑驳未干的油漆印记,正要坐下的动作定住了,有些无措地站着靠在她前方的扶杆上。
只见他颇为小心地弯了腰,低头操一口乡音的普通话生硬地问司机路线,司机面无表情地歪过头瞥他一眼,淡淡地说了什么。
车里噪音太大,男子没有听清,瑟缩着犹豫了一下,又伸头去问,司机的声音已经颇有些不耐烦,忍着性子又答一次,然而那男子还是没有听清楚。
这回他不敢再问,提着他的袋子抱在同样脏污的怀里,想从车外后退的路看到行驶的路线。
李曼齐静静地瞧着,被众人排挤的这人不知怎的,竟让李曼齐生出一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他转换视线的目光与李曼齐望去的视线相遇,李曼齐看他一副低眉顺眼紧张的样子,笑笑表示友好,而他像做错事一般畏缩着转过头去,再不敢看这个方向。
车飞速路过一建筑,男子慌张跳起朝司机喊道:“那里是汽车站吗?我要下车!”
他回头看那栋越来越远的建筑,如锅上蚂蚁般坐立不安,终于按捺不住,跑到驾驶座上让司机停车。
司机受到干扰动了怒,狠瞥他一眼地吼:“我×,都说是在下一站了,听不懂人话吗?你这个乡巴佬!”
而他终于随着整个车厢一同安静下来。四周再也没有人说话,大家带着各式的心思心照不宣地望向窗外。
他不敢再说什么,眼神闪烁着诺诺地回到原位,不甘心地望着身后的方向,心急如焚。
李曼齐见他瑟缩如兔子的动作神情,大觉不忍,便拍拍他的肩膀,仔细告诉他路线,到了汽车站,李曼齐微笑目送他下车,他回过头来朝她招手道别,神情颇为认真,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回到学校时,第一堂课已开始了十五分钟。
她站在教室门口。推开门,一阵热浪携夹着室外聒噪的蝉鸣声汹涌进原本就喧闹不已的教室。她打完报告,目不斜视地走回座位。有一些人停止了打闹,明目张胆地盯着她。
她大概是他们眼中的例外。
她本就不善与人交流,对着一群娇蛮任性的富家公子***,她觉得也没有交流的必要。而且她是常考第一,被众多老师标榜的尖子生,是那些频繁闹事学生的学习榜样。凭着这几条“罪状”,她就足以和大多数的人之间划上一条难以跨越的鸿沟,被标上“孤僻、不合群”的牌子。不过就凭着那张长得甜美的脸,也足以为她树立起不少公敌。“贱人”,“她那妖媚的狐狸脸”以及“装逼的傻样”是最常听到的词,至于没听见的部分有没有更加不堪入耳的,她也并不深究。
“呦,尖子生也迟到啊?”马上就有冷嘲热讽的声音出现。
“哎呀,人家高材生也不是故意的啦,何况就算人家旷课了也照样有全勤奖不是吗?”
“别人会和老师打好关系嘛,真是的,哪像我们……”
“哈哈哈……”
即将走至座位时,不知谁有意无意地突然伸出脚来拦在过道上,李曼齐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几乎要摔倒,一只有力的手及时伸过来扶住她,慌乱间弯腰拾起散落在地的书本,再一抬头,蓦然对上一张阳光帅气的男生微红的脸。
“你没事吧?要当心啊!”
“没事,谢谢了。”
李曼齐低着头连忙道谢,回到自己座位上去。假装没有意识到仿佛胶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深深凝视的目光。
班上的人都盯着看,于是就有些小轰动,有人嚷嚷着叫道:“喂喂,小丽,你的白马王子看中人家灰姑娘了唉,你要怎么办。”
左后方那个被宠得如同骄傲的公主一般的张仪丽冷冷哼了一声。
“得了吧你,就凭她!给仪丽提鞋都不够资格!”有女生尖锐的声音附和道。
“哈哈,你不要这样说人家,人家偏偏是那种就算在酒吧卖也想在学校立贞节牌坊的女人。”
“呸,装得还挺有模有样的,奥斯卡影后的料啊。”
于是又是一轮嗡嗡的议论声。
李曼齐埋头抄写黑板上的板书,直接忽略掉他们毫无掩饰的敌意。
“喂。”放学后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她被叫住。
是同班的张仪丽,传说中的富二代,家里的投资在房地产等皆有涉足,听说全市星级最高的酒店都是她家产业。
正常来说,平日里两人甚少接触,鲜有交集,可连她自己也不清楚到底何时惹到张仪丽,使她对自己一直怀有敌意。而现在,这个在校就已经画着淡妆的女生双手抱臂坐在桌面上,神情颇为得意。
她问:“你知道保送资格的名单过几天出来吧?”
“……我知道。”
“以往都是以学生的在校表现为评估标准的耶,”她灿烂地笑了,继续说道:“这样看来,要得到这个资格,你好像十拿九稳啊。”
李曼齐猜不透她的笑容,字面意思理解,算是好意么?
她忽然俯下身来,凑到李曼齐耳边轻轻地说道:“可是……万一今年的标准有变化了呢?”
张仪丽从桌子上跨下来,转身离开之前掉过头来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E
周六的下午难得没课,李曼齐和纳西在中心图书馆泡了半天。纳西这家伙生性活泼,就算说到最严肃的内容也能跑题十万丈,逗得她笑出夸张的声音来差点被管理员轰赶到外面去。
于是她的好心情弥漫了一整个下午,回到家的时候难得主动打招呼:“我回来了。”
屋里面灯光依然昏暗,母亲坐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见她推门进来,也站起身,却不说话。
李曼齐发现了异样的气氛。
母亲直直地望她,沉默着。她不解地试探:“怎么了?”
又等了好一会,母亲才沉沉地开口:“徐老师打了电话给我。我想知道你为什么把舞蹈课取消了。”声音有细碎的沙哑,像是极力忍耐着某种情绪。
李曼齐愣了一下,犹豫地说道:“我不喜欢跳舞了。”
“不喜欢?你学了这么多年,现在才说不喜欢?”
“是。”
“我不管,你喜欢也好不喜欢也好,舞蹈课必须继续上。”母亲凝了神色,不由分说替她做下决定。
李曼齐低下头来,抿紧了嘴唇,忽然抬起头来,眸光炯炯地发亮。
“好吧,我告诉你。我从来都不喜欢跳舞,之前一直在练习都是因为想让你高兴而已,就这样。”李曼齐艰难地把脸移开,不想直视她的脸。
“所以呢?你现在不想让我高兴了?!连假装喜欢都不愿意了?!”母亲大声地质疑。
李曼齐满腔委屈,却硬下心肠来:“是的,我现在不愿意了。何红静,我拜托你不要再做白日梦了。你已经不是九年前的富家少奶奶,清醒点吧你,我有我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深吸一口气,“而不是被你强迫着完成你未能完成的舞蹈梦!!”
“……”
一段漫长的寂静,连呼吸声都微弱得可以忽略。
母亲的抽泣声开始慢慢扩大:“我,我这么辛苦地干活,我图什么?不就是希望你成才吗?……如果你爸在的话……”
“够了!”李曼齐开始歇斯底里地打断她。
“不要再提那个人,他不是我爸。”
这是她唯一不能池逾的禁区,从九岁开始,从那个人消失在她的生命中之后,所有关于那个人的一切,都被严密地尘封起来。他留给她的回忆,在短短的一个礼拜之内由最初的鸟语花香扭曲成延续至今的万丈深渊。
她痛苦地回忆,“假如他是我爸,就不会不负责任地把所有存款带走,丢下这么大的一个烂摊子给我们,让我们的生活沦落到这种地步!”
她曾经是他的心肝宝贝,纵容她所有任性的要求。那个时候,她的芭比娃娃玩具都是由外国进口,衣饰等东西都是纯手工缝制,看的漫画书也是由日本空运回来的,她被训练有素的保姆照顾得很好,所有生活的细节都有管家照料。母亲是专业的舞蹈演员,身材皮肤保养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好多岁。
她仍记得这些,怎么能够忘记呢?
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已经开始花白的凌乱头发,脸上有干活时沾上还来不及擦掉的污垢。身穿普通洗得发白的工作制服,袖口拉搭着随意撸到手臂上,也染到了油污。原本白嫩细腻的双手有了灰黑色皱褶,皮肤粗糙不洁。仅仅四十一岁的她,什么时候开始竟如此的落魄苍老了呢?
李曼齐几乎要淌下泪来。
那个自称是她爸的人,给了她最梦幻美好的像公主一般无忧幸福令人骄傲的童年,也留下了像雪球一样不断滚动的债务。他带着所有的存款走了,留下了她们两个。那些债主找***来,搬东西,把房子抵押拍卖,她只知道眼睁睁地看着,却什么也做不了。母亲上前去和他们争论,失手被推下楼梯,右腿粉碎性骨折,以后走路都是一瘸一瘸的。
母亲再也不能跳舞了。李曼齐死命咬紧了嘴唇,有血腥味在口腔弥漫开来。她仍记得这些,怎么能够忘记呢?他给她们带来的伤痛,屈辱,不堪和折磨,怎么能够忘记呢?
“我说过,我绝对不会承认他是我爸。”李曼齐紧咬着牙补充一句,转身冲回房间。门“嘭”的一声关上。
李母呆滞地站在客厅望向她离开的方向,一动也不动。
F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打开了门。
客厅的灯已经熄了,她瞟了一眼母亲紧闭的房门,悄悄叹了一口气。
饭桌的旁边角落里有母亲未来得及完成的零活。是另外找来的兼职,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来把一段段藤条压扁,每二十二个藤条片圈在一个小不锈钢圆环上,要把每根藤条位置拉好,确保呈现不松不紧的圆片。成品五毛一个。
李曼齐熟练地把藤条压扁,忽然瞄到袋子里面有个小小的本子,她掏出来翻开,是她中学用剩的作业本,边角泛黄卷起。她疑惑地再翻了几页,看到与自己不同的字迹,便细心地看了一下。
上面娟秀的字迹记录着每一分钱的收入和支出:
——5月23日,工厂发了工资780元;
——6月5日,这两天干计件零活547个,收入273.5元;
——6月14日,早上帮人送菜,收入16.7元;
——6月17日,给女儿1450元跳舞的学费;
——7月3日,买菜7.4元;
……
每一项都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一笔一画整洁的书写。可以想象母亲写下这些东西时的专注和虔诚。
她鼻翼两旁发酸,连忙偏过头不忍心再看下去。
忽然想起今天下午纳西在图书馆问她的话。
“可是,为什么不把事实告诉她呢?你应该让她知道你是为了减轻她的负担才放弃跳舞的。”他甚是不解。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想让她有负罪感。”
纳西更加疑惑。
“前几天她的腰病又犯了,却舍不得花钱看医生。”李曼齐想起她从袋子里拿出给自己跳舞的学费的时候,疲惫的脸上呈现的欣慰光彩。
“所以,我宁愿让她认为是我不学好,不听话,也不希望她因为不能提供更好的物质给我而感到抱歉。”声音越来越低沉下去,几乎弱不可闻。
纳西把手重重地搭在她肩上,另一只手拍拍她的额头,想要给她安慰,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一直知道自己能力太过有限,所以只好尽最大的努力能够稍稍让你不要背负得这么多,这么累。记得你偶尔向我提及干活时留下来的创伤,那时我只是简单勉强地笑了笑来敷衍你下次要小心,你没有留意我脸上有怎样的尴尬,我犹豫着要表现出什么样的神情,可怜?同情?惋惜?
当我发觉所有我想要对你表达的感觉都可以原封不动地用来形容我自己的时候,我就什么也说不出来,怎么可能对你说你好可怜,我很同情你,我替你惋惜呢?我只能尴尬勉强地笑了,退一万步来说,都只会是我很可怜,我被人同情,别人替我惋惜。
所以会以上晚自习这样的借口去夜店打工,所以会以不再喜欢跳舞这样的理由来拒绝你辛苦攒下来的学费,所以会苦心隐瞒种种牵涉到你的信息。并不是传说中的什么体谅,什么理解……只是不想把自己所承受过的心理上的压力再复制到你身上来。
仅仅这样。
我的决定是对的。
她这样告诉自己。
昨晚把工作完成之后已经凌晨一点多,她并没有睡好,早上仍旧很早醒来。
站在辽阔却空旷的操场上,初升的太阳早已融合了略略高的温度,并且刺眼。李曼齐用手掌覆盖在脸上,企图阻挡那一抹柔和却不太讨人喜欢的温热。有奇异的瑰红色光彩从指缝中透露进来,染红一整片的掌纹。
她刚从公布这一届保送名单的宣传栏过来,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操场这边。
名单上,没有她。
已经不知应该说些什么,说什么好像也没有任何的意义。李曼齐一边走,一边诧异自己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甚至连想哭的冲动都没有。人们一直都习惯了自欺欺人,并且时常满足于这样的幻觉当中。
平静的水面下往往会隐秘着黑色汹涌的暗流,扭曲翻滚着,等待下一个莽撞的外来者。而她,就像一个濒临死亡的溺水者,没有了更多的挣扎,唯一的动作,只是非本能地,一直一直安静地,往下沉溺过去。
再也不愿意醒过来。
张仪丽在运动场旁边的榕树底下找到她。张口就透出满满的讽刺。
“怎么,今天的收获还不少吧?”
李曼齐抬起头看着她,忽然笑了。却惹怒了张仪丽。
她向前逼近一步,仰起脸来挑衅道:“是不是很失望啊,看到我榜上有名,你很失落对不对?”
“是,我很失落。”李曼齐点头,眼睛里闪动着不知名的光芒:“我不理解,你苦心孤诣地和我作对,存心要整我,这是为什么?那些奖学金对你来说还不够买一个限量版的包包,这样很好玩吗?”
张仪丽听了笑得开心:“确实,那一丁点钱真的没什么用。可是整你我觉得很开心啊。”她把脸凑到李曼齐面前,质问道:“你不是一直自命清高么,你不是装得不食人间烟火么?我就让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像你这种自命清高的人是怎样向世俗屈服的!”
李曼齐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辛辛苦苦努力了那么久,竟是为了这样一个可笑的理由前功尽弃,她全身颤抖着,连瞳孔都好像看到了幻影。
张仪丽看着她,扬起嘴角轻蔑地笑了。“是我让我爸把你的名字替换掉的,他是学校的赞助商之一。质优生?想和我争?呸,没有钱没有背景的话,你什么都不是!”
“……”
“要懂得适时进退,认清现实。这就是你今天最大的收获!”
“……”李曼齐只觉得一阵晕眩,耳膜轰轰作响,对方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你不知道吧,根据我的调查,原来我家临时的保姆阿姨——竟然是你妈呢,果然不是冤家不聚头啊……”张仪丽故作神秘地放低了声音:“如果你不乖的话……”
“啪!”
李曼齐已经猜到她接下来要讲什么,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对准张仪丽的脸就扇了一巴掌。
“如果你伤害到她的话,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她警告道,眼神异芒闪烁,向来冷清的脸上蒙了一层寒意。
从未受过这种屈辱的张仪丽捂着脸愣了好久,才咬牙切齿地想要扑上来。
却正好教导主任路过,看到这情况要上前来询问。张仪丽担心事情闹大转身离开,又狠狠地瞪了李曼齐一眼,阴沉沉地威胁道:
“你会为你这一巴掌付出代价的。”
G
从夜店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母亲仍在干活。因为昨天吵过架的缘故,大家都尽量忽略对方,现在仍然在冷战当中。可是李曼齐已经没法想太多,在房里踌躇颇久,终是忍不住打开房门。
“妈,我没有得到保送资格。”
李母听到这安静中突兀响起的声音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只抬起头来看她,过了半晌,回想清楚她的话之后,良久。
“为什么?”李母的声音颤抖起来,“之前你们教导老师不是说你有很大的机会吗?”
李曼齐虚靠在门框上,右手紧紧抓住已经潮湿得有些腐朽的木板,生生勒出四个甲印。
“……可能是因为最近的一次统测名次有点落后吧,这些东西哪里能说得定的。”
“……对不起。”
“等拿到了保送资格,就可以得到不菲的奖学金。上大学之后,要去找兼职,积累多一些实习经验,慢慢地把债还清。母亲再也不需要同时打三四份工,不需要再辛苦地每天凌晨两点睡下五点要起床帮忙送货……你看你看,多美好的事情。”
李曼齐安静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投射出光影暗黄的花色,像涟漪开的水纹,微微地荡漾出与暗夜融合的颜色,消失在大片的黑暗之中。
她轻轻地翻了个身,床板间的缝隙挤压着空气吱哑地呻吟出声响。
在静谧中慢慢放大。
H
又是一个好天气。
纳西和她一起坐在中心广场附近小公园的休息椅上。他递给她一块三文治。
“谢谢。”
“你还好吧。”纳西看着她一脸过分平静的表情,心里隐隐有着不安。
李曼齐抬起头来,朝他艰难地抿了一个僵硬的笑容。
“喂喂,要想发泄的话找我啊,你这样强忍着不哭太平洋的水都要蒸干了,”纳西说着还豪迈地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这个借你,哎呀哎呀不用道谢了啦,我身为二十一世纪芳龄二十二身高一米八三奉公守法的大好男青年可是很乐意帮助漂亮女孩子的。”
她就笑,脸色也开始缓和起来。
纳西是,摒除其他冷嘲热讽虚伪造作却假装熟悉自称是你朋友的人之外,真正交心的,唯一一个用真诚对待自己的人。她很珍惜这段友情。
“谢谢你。”
“如果真的要谢我的话,告诉我你最真实的想法吧。”纳西忽然认真起来,他抓住她的肩膀,“作为你的朋友,我不想看到你背负了这么多的压力而我却什么也帮不到你。”
“你在这里听我发牢骚已经是最大的帮忙了。如果关于最真实的想法……”李曼齐笑笑,扭过身体看着斜对面正在玩闹嬉戏的孩子,又回头看他,眼神里一片空洞茫然:“……纳西,你相信宿命么?”
高考倒计时的日期一天天减少,李曼齐每天来往在学校——打工的夜店——图书馆——家这样的线路,过着虽然仍旧艰苦却难得平静的生活。
之前有过要退学的想法,但被母亲恼怒地拒绝。她说不必担心学费的问题,一定会有解决的方法。看到她的坚持,李曼齐只能屈服下来,集中精神备战大考。
接下来等待成绩的日子好像被无限拉长,让人耐不住性子直盼望得知结果的日期快点到来,却又会因为紧张产生小小的逃逸冲动。
下午去图书馆回来的时候顺路,李曼齐便被要求去母亲工作的地方等她下班一起回去,晚上出去采购些日用品。
母亲工作的地方,准确来说,就是张仪丽的家。
她站在“皇庭”高级私人公寓的大门口,高大的住宅大厦延绵排列开在这寸金寸土环境优美的保护区,无论是镀金正门的玉雕塑,还是四周的每一寸草木,布置装饰,无不奢华高档,可远观而不配近触。
李曼齐呆站着,忐忑不安。
除了对前面壮观的建筑油然而生的卑微之外,更加担心的是碰到张仪丽。
正发着呆,一辆闪亮的纯黑色轿车停在她的面前。
一只穿着专卖店限量版鞋子的脚从车门伸了出来。
刚说曹操,曹操就到。
张仪丽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色连衣裙站在李曼齐面前,倨傲的眼神在她身上打量了一圈,瞟了她穿着的普通发白的T恤衫和牛仔裤一眼,脸上表现出浓浓的不屑。
对于她毫不掩饰的鄙夷,李曼齐倔强地仰着头,装作没有见到她的样子。
张仪丽又瞥了她一眼,心中暗暗有了主意。
李曼齐惊讶张仪丽含笑着半是拖拉地邀请自己上到她的公寓里面去,不安地想起之前与她的一掌之仇,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跟着她走。
进到室内才知道,里面的摆设装潢奢华程度已经极大地超出了想象的范围,李曼齐站在门口,犹豫着不敢进去。那光滑无痕的大理石地砖,让她穿着蒙了尘的旧帆布鞋迟疑了脚步。
张仪丽满意地看着李曼齐瑟缩的表现,跟佣人耳语了一番,接过一样东西。
很快李母便被通知可以提前下班,李母正疑惑着,脚下微瘸走到门口,看见李曼齐很是讶异:“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曼齐来不及作声,张仪丽就笑着迎上前来,“曼齐是我的同班同学啊。”
故作亲昵。
李母的脸色变了变。
李曼齐知道母亲在埋怨自己,自从家里败落之后,母亲一直很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的自尊心。她们都是倔强的人,母亲不允许她申请学校的贫困生资助,宁愿更加辛苦地干活,找更多的兼职。而现在,如果母亲早知张仪丽和她同班,就绝对不会让她到这里来。
毕竟贫富的鸿沟,足以消磨掉所有的坚持。
“何阿姨在这边干活很卖力的,吃苦耐劳却毫无怨言。”张仪丽好像介绍外人给李曼齐认识一样,李曼齐莫名地觉得不安。
“可是何阿姨,”张仪丽在李母还没完全反应过来的时候,补充道:“您苦心教育的女儿看来不怎么样呢。”
“什么?”
“就是啊,曼齐上一次因为老师把保送资格给了我,她不服气地冲我吼还打了我一巴掌。”语气中好像有强忍着的委屈,眼睛里有泪光打着转儿,随时呼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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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有这样的事?”一个装着华贵酷似张仪丽的妇人从楼梯上走下来,恰好听到这话,满脸怒容地喝道。
“妈,是真的,”张仪丽苦着脸倚向她的母亲,哭诉道:“我半张脸都肿掉,可疼了。”
“岂有此理,小小一个保姆家的女儿,竟也敢爬上头来欺负我家宝贝了!”妇人怒火四起,一手护着自家女儿,一手指着李曼齐斥骂道。
“曼齐,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母阴沉着脸。
李曼齐冷冷地笑了,惊叹她好演技的同时又怀有深深的无望。
母亲反复地告诉她就算穷苦到了极点也不能丢失做人的基本品格,这是她的原则。张仪丽的这一番话,就呈现了一个自私、狭隘、肤浅的李曼齐在众人面前。
李母轻易地相信了,至少她找不出理由来解释身价显赫的张***会为难自己贫穷普通的女儿。
“妈,我没有。”李曼齐声音淡淡的,表情仍是冷清的倔强。
“犯错之后还狡辩,我以前是这样教你的吗?”李母生气到了极点,脸色开始发青。“向张***道歉!”
“不可能。”李曼齐盯着张仪丽那张脸,想也不想就直接反对。
“当然不可能,”张母断然道:“这轻飘飘的对不起值多少钱?我家仪丽受到的委屈是道个歉就能补偿的吗?”
“何阿姨,这是你这个月的薪水,”张仪丽在这气氛中莫名其妙插了一句,当所有人还搞不清状况,她话锋一绕,声音又立马尖锐起来了:“但是,上次被曼齐打的这一巴掌,可是让我的脸肿了好几天都没有好的。”
说谎。
李曼齐咬紧了牙,终于明白她的意图。
张仪丽继续补充道:“照理来说,打人受伤是要赔偿的吧?现在这些薪水好像也不够呢。要是去医院验个伤开个证明什么的,少说也要八千一万。”
她笑得花枝乱颤,“我倒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只想讨回个公道,让李曼齐给我道歉,就这样。何阿姨,我的要求不过分吧?你会理解的,对吗?”
“曼齐,”李母的声音开始发颤,她咬着牙把李曼齐的名字挤出口:“道歉!”
“也不用太多繁琐的礼节,只要鞠躬九十度,诚恳地说一句‘我知道错了’就可以。”张仪丽的笑容愈加明显。
李曼齐看着母亲,她的脸色因为愤怒开始发白,仔细一看竟有细小的汗珠从额角冒出。
“曼齐,向张***道歉。”李母又重复一遍,脸色更加难看,身体颤抖得几乎要站不稳。
张仪丽抱着臂冷笑着看着自己。
张母一脸寒霜,尖锐的眼神简直要将她肢解拆分。
佣人尽管训练得再有素也挡不住浓烈的好奇心向这边看过来,等着看一场好戏。
李曼齐站在这金碧辉煌的大厅中间,面对着这些人,第一次产生了绝望。
原以为她贫穷匮乏到这样的地步,已经想象不出还会有什么东西,值得成为张仪丽向她索要的代价。
为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只是希望可以好好地读书,打工,和母亲过最平静无争的生活,虽然会很辛苦但是可以努力熬过去,她们会争取,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把她逼到这样进退维谷的地步。
为了生计,也要舍弃尊严,要对人阿谀奉承,要附和别人所颠倒的是非吗?
是这样的吗?
李曼齐看向张仪丽的眼睛,张仪丽不自然地扬起嘴角。
“我道歉。”
李曼齐没有表情地看着她:“我为我惹到你张仪丽而道歉,为我打了你而道歉,向你……乞求,放过我们。”
李曼齐全身僵硬,慢慢地,慢慢地弯下腰去,很久很久像背负了千斤重的东西一样弯下腰去。
张仪丽愣住了,笑容凝固在脸上,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没想到李曼齐这么轻易地就道歉了,她以为李曼齐会像以前一样清高,会拒绝,会敷衍自己,会装出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来。
“对不起。”李曼齐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声音深沉像是从腹腔内发出来一般。
张仪丽开始不知所措起来,犹豫着要不要去扶起她。
正僵持着。
“嘭!”
在场的人都呆了。李母嘴唇发青,倒在了地上昏死过去。
“妈……”李曼齐扑过去搂着她,歇斯底里地呼喊。
其他人终于过来,张罗着过来帮忙。张仪丽也同样慌了神,她靠近过来,挥着手对李曼齐语无伦次地解释:“我,我不是故意的,真的,我……”
李曼齐冷冷看她一眼,甩开她搭在母亲身上的手。
然后张仪丽好像恍然醒悟过来,转身过去对其他人吼道:“救护车!快叫救护车!”
这又是,从来没有想象过的,意料之外。
母亲躺在病床上还没醒过来,等做了一系列检查后,李曼齐待在病房里面照顾她。
张家托人把母亲的薪水拿到医院里面给她,她发现这笔钱里面数目比以往多了好多。
来人满怀歉意地说,“***很后悔她今天做的事情,所以……很抱歉……”
李曼齐冷笑着抽出多余的钱塞回给来人。
“你只要让她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就可以,我们不需要施舍。”说完不由分说地忽略他,再也不开口。
来人无奈,只好离开医院回去报告。
李曼齐坐在病房外走廊的椅子上,护士通知她去主治医生的办公室。
李曼齐礼貌地敲了敲门。
“进来。”
“医生,”她坐下来,“我妈有什么事吗?”
“你是何红静的家属?”医生从桌面上的病历中抬起头来。
“是的,我是她的女儿。”
“你了解她的情况吗?”
“她好像有些贫血。”
“贫血?她得的是尿毒症。”医生公事公办地扶了扶眼镜,补充道:“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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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卑贱得像是最最低贱的蝼蚁一般,举步维艰,小心翼翼地行走在这高大森严、冰冷群立的钢筋森林里。在不可预知的未来中,每一天都谨慎而惶恐不安,徒劳地防范着下一步潜藏的严密陷阱,或者毫无预兆地轻易被全盘覆灭。
“……这,怎么可能。”
“急性或慢性肾功能不全发展到严重阶段时,由于代谢物蓄积和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紊乱以致内分泌功能失调而引起机体出现的一系列自体中毒症状称之为尿毒症。尿毒症是肾脏组织几乎全部纤维化,导致肾脏功能丧失的结果。在尿毒症期,除水、电解质、酸碱平衡紊乱、贫血、出血倾向、高血压等进一步加重外,还可出现各器官系统功能障碍以及物质代谢障碍所引起的临床表现……”
医生过于专业的医学术语她没听懂,但是根据她对“尿毒症”这个专有名词的所有理解,就代表着,绝症,还有死亡。
一股寒气从心脏一直蔓延到整个身体,耳边有什么在轰轰轰发响,脑袋像要短路般一阵阵迟钝得快要昏厥过去。
“可以……治疗么?”李曼齐艰难地问。
“虽然根据我们现在的医疗水平,晚期的病情要想短时间之内完全根治是不太现实,但是只要护理得好,还是会有很好的效果的。”
“那……治疗的费用……”
“尿毒症的治疗需要一个长期的医治和***看护,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概需要四十万。”
四十万。
李曼齐紧紧抓住椅子的扶手,指甲狠狠地掐到掌心,神经好像麻木了一样,没有痛觉。
“好……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李曼齐虚弱地倚在病房外的柱子上,呆愣了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终于清醒过来,意识到不能再这么拖延下去,挣扎着掏出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着手机里面的联系人,看了大半个小时,犹犹豫豫按下了一个号码。
嘟嘟,电话迅速被接通了。
“喂,谁呀?”一个听起来不太和善的女声在电话那头响起。
李曼齐心里咯噔一下紧张起来,有点结巴地问:“舅,舅妈,我是小齐……晚上好,请问舅舅在吗?”
“是谁找我……”舅舅的声音在距离电话稍远的地方响起,却忽然一阵小慌乱,话筒沙沙的便没了声响,李曼齐疑惑地听着,过了片刻才又听见舅妈的声音在耳边咳了一声说:“小齐啊,你舅舅现在不在,你有什么事吗?”
“呃,就是,那个,舅妈,我妈妈生了很严重的病,但是我们现在经济上……有点困难,不知道您可以……”
话还没有说完,舅妈在那头便叹了口气接下话茬:“唉,小齐呀不怕你笑话,你舅舅的生意最近不太理想啊,我一个女人不工作在家里帮不上忙,而你表哥表姐大手大脚的学费生活费也贵……唉……”
李曼齐前不久才听说舅舅家在市中心的繁华地段新置了第三处房产,给刚毕业开始工作了的表哥买了车。然而听舅妈这般向她诸多推脱大堆言之凿凿的理由和叹气声,心下了然,便体贴说道:“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你真是懂事的孩子,”舅妈言不由衷地夸奖道,沉默了片刻,又与她商量:“小齐呀,你看,我和你舅舅都挺忙的不是?以后没什么事的话……”
“我知道了舅妈,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们……”
李曼齐面无表情地回复,她欲言又止,然而话还没有说完,对方就挂了电话,剩余无尽的嘟嘟声在耳边回应她的失望。
不是夜间黄金时间八点档剧场里面足以让人撕心裂肺催人泪下的狗血剧情,永远可以期待峰回路转的Happy Ending,她毕竟是活在血淋淋的残酷现实里。
母亲已经把她的花季,最美好的岁月奉献给了一个错误的人,再也没有人会帮助她们,再也没有人可以帮助她们。
在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护士递给她一张要填写的基本资料表格。李曼齐剧烈地颤抖,几乎连笔都抓不紧。把表格递回去的时候手一松,表格飘到了地面上。李曼齐愣着,好像没有注意到。护士只好自己去捡了起来,小声嘀咕着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楚,只是石化了似的呆站着。
纳西跳下计程车,就急忙往病房跑来。
她打电话给他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电话里头她语无伦次,不断抽噎,他焦急地问了几个基本的问题,就立刻赶来了。
“怎么了?你母亲到底怎么了?”他搂住她瘦削的肩头,她看起来虚弱得快要晕倒一样。
“纳西,纳西,”她好像忽然回过神来,抓住他的手,“我,我不知道要告诉谁,我只想到了你,我……我不知道……”
纳西连忙扶着她,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她像是没有听到一样,挣脱开他。“妈妈得了尿毒症,晚期。”
李曼齐靠着墙,明明是最炎热的六月,可墙壁冰冷的温度还是透过她薄薄的恤衫,一直冷到骨子里面。她说:“我爸已经抛下我们走了,老天,好残忍,连我唯一的亲人都要带走……他要带她走……真的好残忍啊。”
她顺着墙壁滑下坐到冰冷的地面上,抱紧了双腿蜷缩成一团。眼睛流露出绝望的空洞。
到现在她的大学费用还没有筹齐,四十万的医药费,怎么办,她到底该怎么办。
她把头埋在双膝上,一句话也不说。纳西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只好也坐下来陪着她等待她的心情平复下来。
一夜无眠。
母亲在下午的时候终于醒过来,李曼齐小心地把她搀扶起来。母亲看着她一脸的疲惫,心疼地摸着她的头发,问:“你去过医生那里了吗?”
李曼齐隐约猜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来,问道:“你已经知道了?”
母亲一脸的平静,“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为什么,不告诉我?”李曼齐哽咽着问。
“不想让你担心。”
“没关系的,真的,我会努力地去筹钱,我会去找工作,真的。我会让你活下来……我会让你活下来。”李曼齐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反复反复地保证,语气听起来却微弱得像是自我安慰。
“孩子,委屈你了。”母亲却浅浅地笑,搂过她。
她在母亲怀里拼命地摇头,眼泪强忍了这么久终于汹涌而出,停都停不下来。
“不哭,”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帮她擦干眼泪。“妈妈不想看到你哭。乖……”
“我们回家吧。”母亲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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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现在打算在家里进行药物治疗,等筹到钱之后再去医院。”李曼齐拿着电话瞄了一眼母亲的睡颜,放低声音走到房间外面。
“纳西,谢谢你。谢谢你的帮忙,我……”
纳西的声音通过电波传送过来,具有安慰作用的磁性声音说道:“那些钱我暂时还不需要,你没必要担心急着还我。”
“我知道了,等一下我要去快餐店打工,有什么事晚上在夜店里工作时再说吧。”
“嗯,好。”
李曼齐挂了电话,站在窗子前面茫然地看着远处的模糊的摇曳树影。
“曼齐。”母亲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来,靠在门口。
“我就过来。”李曼齐答应着,却不回头,揉了揉略显僵硬的脸,又扬起嘴角,才敢转过头去。
“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把母亲扶到椅子上坐好。她开玩笑道:“你看你,在家里面呆了两个星期,让我养得白白胖胖的,哪里像是生病的样子。”
母亲笑了,“也对,别人要是不知道的一看,还以为你面黄肌瘦的才是病人。”
李曼齐也笑,拿了药过来给母亲服下去,才对她说:“我等一下要出去工作,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买给你?”
“你一说起,倒让我想起南京路那里的米线来了。”
“好吧,虽然有点远,但没关系。”李曼齐冲她耸耸肩。
“来,”母亲张开手,抱紧了李曼齐,“我的乖孩子。”
李曼齐笑得更加灿烂,“怎么,是不是不舍得让我跑这么远?你的话现在收回还是可以的哦。”
笑容满面的她,出了门之后,笑容还来不及消散,眼泪就落下来了。
她们回到家的这两个星期,好像想要把过去荒废掉的相处时间统统补偿回来。她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对方隐瞒了自己的忧虑,每天都笑得很开心,开开玩笑打打闹闹。仿佛什么都不提起什么都不想,可以一直这样快乐下去。
可是还是会有恐惧的,对吧?有些东西要面对的,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
那么,至少要等我好好地过完这最后一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以免在将来回想起的时候,记忆里会有那么多的空白。
你说好不好?
好不好!
李曼齐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挤上了因为拥挤笨重移动的公交。
总会有一些人,带着我们去某个地方,或指引给我们某个方向。
他们有着自己独特的信仰,对某一些东西的坚持和虔诚。
经历了那么多,就能够发现,一些原本自认为最重要、最不可或缺的事物都开始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就像在人生这场盛大的旅途当中,出发和最终的目的地已经不再是被主要关注的内容,过程中经历过的人事风景或者暴风雨雪也都一转眼就可以忘掉。可是却会常常惦记起同我们一起经历的那些人。
一路上磕磕碰碰,路过阳光照不到的潮湿阴暗角落,看尽来自别人的冷嘲热讽世态炎凉,却一直陪伴在你左右的那些人。
“妈,我回来了。正宗的过桥米线回来了。”
“妈?……妈!……妈……”
从来都明白自己无法做到有着与生俱来的自信和倨傲,所以只擅长成年累月地蛰伏在角落里,透过行人来去过往鞋底下的小小缝隙,仰望不规则的天空,卑微地呼吸。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受到你想象中那么多的委屈,唯一了解的,是始终不忘你那样看我的眼神:里面有略带安慰的小心翼翼。有那么多人都万千宠爱,原以为独独我被排除在外,现在终于明白,我也能受到这样的呵护,也能骄傲得和他们一样。
母亲的房间里显然被收拾过,衣柜里属于她仅有的几件衣服都不在了。
床的正中央放着两个信封。
李曼齐拿起第一个,是已经开封了的重点本科大学录取通知书。自从她决定要筹钱为母亲治病开始,她压根就没想过要去读大学。她掏出厚厚的信封中的所有东西,除了通知书外,还有一沓面额大小不一的纸币。
母亲把所有的钱都留下了。
李曼齐狠狠地颤抖着,深吸一口气,强撑着打开另一个比较薄的信封,里面有一封信。翻开来看,仅仅只有两句话:
“我走了,不要去找我
还有,妈妈爱你曼齐。”
第二句的“爱”字最后一笔画得长长的拖着个小尾巴绕了一圈。
这个字的特殊写法是母亲独有的。
她想起小时候趴在母亲膝头上,拽了书本上“爱”字的印刷版对母亲说:“妈咪,妈咪……你这个字写错了呢!我们老师不是这样教我们写的。你看书本上的和你写的都不一样!”
母亲坐在喝下午茶的藤椅上,穿着洁白的雪纺纱裙,乌黑发亮的头发精心打理过,垂在肩膀两旁,脸上未施脂粉却白里透红。漂亮极了。那个时候她就觉得母亲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了。
母亲微笑着拍拍她的小脑袋说:“这是妈妈故意写成这样的。”
“真的吗?可是为什么呀?”她更加不解了,用手肘撑着下巴,在母亲的裙摆上轻轻地摩擦。
母亲的笑意更深了,脸颊红润地透露出光彩,她解释道:“傻孩子,你看这‘爱’字的小尾巴是不是很长很长?这就代表着,妈妈对小曼齐也有很长很长的想念啊!”
李曼齐觉得这两个信封沉重到她无法负担。脚下一软,无力地瘫坐在地上。
眼泪开始顺着眼角蜿蜒地流下来,毫无声息的。
外面的乌云越压越低,忽然一阵闷雷过后,大雨开始倾盆而下,浇湿了整个世界。路上的行人都纷纷躲避散去,街道开始冷清下来。古旧的石板块铺成的路面凹凸不平,雨水积聚成股流,扭扭曲曲地顺着路面凹进去的地方呈放射状四面八方潺潺地流走。
那一年他走了之后,我发觉自己的童年提前结束了;而现在你的离开,我发现自己终于真正的一贫如洗,什么也没有了。
我所深爱的你,之前被夺走的珍贵,我会一一替你找回。
(杨晶晶 笔名静颜,1993年生,现大二在读。曾于《作品》杂志发表文章,获第四届全国高校征文比赛小说组优秀奖,好诗词、历史、武侠,潜心体察,书眼中所见、心中所想,愿做从容平和、静心静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