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小推车
在农村,一提起小推车,一般四五十岁开外的中老年人都不感到陌生,虽说小推车现在已经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依旧令人念念不能忘怀。
我父亲就是一名地地道道的车木匠,而且很有名气。听说我们家当年很穷,他十二岁就被祖父送往东村,跟一家木匠老师傅学了三年。学成后,就能够独当一面地给人家做活儿了,当然不光是打车子,还有拾掇屋帽子,做梯子、凳子等不少粗活,都属于车木匠范围。因为当时的木匠可分为粗细两大派别:车木匠自然属粗木匠派,至于打柜子、箱子、书橱、抽头、梳妆台等室内精致用品,便是细木匠的事。在当时那个年代,论说粗木匠还是挺吃香的,因为在农村干粗活的人家比较多。特别是打车桩子,拾掇屋帽子的比比皆是。当时我经常见父亲在家中打车子,虽说帮不上手,却对车子的基本构造和零部件,基本能叫得上名字。怪不得人们说“铁匠儿子会捻钉,木匠孩子会砍寨儿”呢。
小推车是由车桩子和车脚子两大部分组成。车桩子分大梯、小梯、边梯、拉木、平基、立人儿、栓子、车把(和大梯一体),粘脚等部件构成,而且每个部件全是先用锛砍平,用刨子刨光,然后再用凿挖铆子,用小边锯开榫子,最后按程序将各部件穿插起来。凡是一名优秀的木匠,插铆榫时都是挥动大斧头动大力气,因为他们开挖得铆榫之间基本没有缝隙,不用力敲打根本插不进,只有硬砸进铆的榫子,才能够严丝合缝,滴水不漏,这样的车桩子推起来结实而不松懈,载起重物来既稳当又省力,这就是技术,致于那些二三流木匠,说啥也做不到。
过去的车脚子也是用木头做成的,别看一个圆轱辘,做起来可不简单,须要费好多工夫和技巧才能做成,这种车子叫大车子,下料又大,看上去特别笨重,推起来咣当咣当响,小个子劳力根本驾驭不了。后来随着科技的发展进步,便改成了胶轮车,也叫小车子,这样推起来轻便多了。胶轮车脚是由内外轮胎、车圈、辐条、飞轮、滚珠六部分组成,除内外橡胶轮胎外其余部件基本全是钢的,所以结实耐磨。
车桩子配上车脚子,算是一辆完整的小推车,但它们之间还有两个结合部叫车耳子。车耳子是由两块折铁打造而成,中间有凹槽放轮轴。
最后一个小部件,别看微不足道,那就是粘脚,用现在的名词叫手闸。在平原上行车一般用不上,但在我们山区却非常重要。如果是走下行道非用不可,不然会控制不住车速,只有拉起粘脚,车子会发出刺耳地尖叫声,吱吜吱吜地传出老远,如果是一个车队都用上了这玩艺儿,那可是一首悠扬动听的交响乐……
上世纪六十年代,我们经常在梦里或者早上,听到这样的交响曲。那是夜行或早起的运输队在走下行道,也许是远程的运煤车,也许是早起的送粮队……
那时侯我们年龄还小,正是大集体年代,各生产队每个社员都配备一辆小推车,这些车子,多数是生产队请来专业木工打造的,然后作价卖给社员。因为它的用途广,比如上级派下来的修水库出伕任务,或者队里搞大寨田,生产队运煤送公粮等重任,都需要发挥小推车的作甪,一名社员如果没有一辆推车子,等于缺少一条胳膊一条腿。
最早的时候,队里搬运庄稼都是靠扁担挑,每家劳力一根扁担,这是唯一的运输工具,另配备一块长披布搭在肩。用扁担挑东西,最大的技巧是换肩,就是挑一段路程感觉累了,就轻轻转动扁担从这肩挪到那肩,这样权当休息了一会儿,还不耽误行程。
到了六十年代中期,大队成立了木业组,自然少不了我父亲,因为他是车木匠。我们大队共有四名木匠老师,其中有马兴汉,马开来,马振亮,还有我父亲。马振亮本是我父亲的大徒弟。再说马兴汉和马开来他俩都是细木匠出身,后来在我父亲的带动下转换了技能。木业组是专门用来打车桩子的,几年来他们打造了不少产品,而且都涂了油漆,既美观又结实,深受广大社员群众所喜爱。
七十年代初,我高中毕业后,抱着美好的理想和憧憬回到农村,投身到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建设中来。因为当时国家的政策是先下乡劳动锻炼三年,再由贫下中农和村干部推荐上工农兵大学。但有个前提,必须是未婚青年。
回到农村,便成了一名地地道道的新农民。父亲当时正在大队木业组干活,于是也给我打了辆小推车。从此,这辆小推车便陪伴着我,从早到晚,从春到秋完成了生产队分派的各项运输任务。
记得有一次去公社粮所送公粮,每人须推两个大麻袋包,里头盛满玉米粒,一车足有三百多斤。我们十几个青壮年劳力,组成一支运输队,由副队长带领。副队长年龄比我们大五六岁,生得虎背熊腰,活脱脱一名壮汉子。别看身为副队长,却是一位爱闹幺喜欢恶作剧的人,有时领着我们青年人干活,休息时总爱讲些故事,他一边讲还一边察颜观色,如果发现哪位有些异动,他会乘机用巴掌搧你,引得大家一阵哄笑。临行前他就发布了号令,今天我们去公社送公粮,要各负其责,谁也不许帮忙,不然就不配当正劳力。说到这里他还用眼角瞅了瞅我们两位刚结婚的新郎官儿,大家都心知肚明,队长是在看我们两人的笑话呢。因为这条路上出了北门就下大崖头,到曾家旺子村北,再爬一个大崖头。这个崖头可不是好玩儿的,又陡又长,平日里都是用牲口拉上去,或者两人合伙帮扶着才能上得去。
这回既然队长发布了命令,大家都无话可说,谁让我们是正劳力呢,再说都挣同样多的工分。谁同情谁呢。只是苦了我们两位,毕竟是刚结过婚的青年,加上连日操劳,饭食又不好,每天除了喝地瓜粥就是吃瓜干馍,煎饼也是瓜干面摊的,身体不亏损那才叫怪呢。于是队伍出发了,下崖头时还可以,使劲拉起粘脚,只听到吱吜吱吜的交响曲冲得耳膜欲裂。到了上崖头的时候可就非同凡响了,只见各人躬下身子,瞪起双眼,紧闭嘴巴,鼻子里发出吭哧吭哧得响声,老牛一般,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冲。队长上去了,铁蛋上去了,一个个都相继上去了,我们俩也不甘示弱,皆振作精神,鼓起勇气,决不能让人家看咱们笑话,尽管付出了平生力气,我们也上去了,迎来一片喝彩声。
后来,我大哥当了生产队长,因为他是名复员军人,在烟台芝罘岛当了六年工程兵,打了六年山洞。回家后,见村里依旧贫困落后,社员们拼死拼活地干一年,不用说挣钱,到头来连饭都吃不饱。在村支书的再三动员下,便干上了队长的差使。
上任后的大哥,首先对村里一系列不合理的规章制度进行了大胆改革,还任命我和另一名同学德臣干了队里的记工员,我负责记男社员工分,德臣记妇女劳力工分。
因为我们俩从小学一年级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所以在一起办公很合得来。虽说记工员不属于队干部,但却掌握着每个社员的工分大权,必须要秉公办事,不可胡来。不清楚的地方找队长定夺,或者我们俩商议,尽量让社员满意,因为干重活有重活的报酬,轻活有轻活的待遇。
身为记工员,又是青年人,自然要负起生产队的一些职责,于是我便承担起运肥专业队的任务。这个专业队都是些活蹦乱跳得小伙子,共十几个人,再配上十几名青年妇女搭档牵牲口。大家每天天刚放亮,不等生产队长敲钟就起床,各自推起小车去装粪,随后牵头的妇女也相继到位,彼此都是自愿结对,女劳力也帮着装车子。这样才称心如意,干起活来也有劲头。一般二三里路远距离,基本定额是早晨推一趟,头午下午各推两趟,一天推五车。如果每天多推一至两车,那叫超定额,外加超额分。不过,如此远距离运行,每超额一车都不容易,往返五六里地,都是崎岖不平的羊肠小道,上崖头靠驴拉人拱,下崖头须拽着车子和驴子,推着四五百斤沉的车子,就是人能挺住,牲口也受不了,推一趟回来,牲口浑身大汗淋漓。如果让饲养员碰见,不疼个半死才怪。一般情况推一天粪,男劳力能挣十四五分,妇女可得十一二分,男女工分比例按规定四六分成。
几十年来,小推车时常陪伴着我们,不离不弃,为国家和集体作出了巨大贡献,也为我们的家庭挣得了不少财富。只是当时未等三年光景下来,我已经结婚成家,大学梦早已破灭。由于德臣年龄比我小未结婚,后来被推荐上了师范,成为一名高中教师。我却成了一名小学民办教师,在教育这块园地里默默耕耘了近十年,后来由于生二胎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无奈走出了教育大门。党的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的山南海北,也将我吹上了一座荒山坡。从此,我便把小推车一起带上山,成为一名山民。前年秋后,同妻子一道去武汉侍孙,未等两年下来,因妻子不服武汉水土,无奈于今年四月返回,发现我保存的那辆小推车也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