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期间图书馆如何让视障者也能像普通人一样读书
一部《红楼梦》,普通人阅读的纸质书,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上下两册。
盲文版呢?牛皮纸做成的大书,厚厚16册。录成有声读物,整整45盒磁带,每盒能听一小时。
“有了数字资源,一台听书机4G容量,大概能拷进十几本书。”上海图书馆馆员周琰说。
3月恢复开放以来,位于上海图书馆一楼的视觉障碍者阅览室,大部分时间静悄悄的。“即便是在残障人群中,视障者的阅读障碍也是最大的。”上图读者服务中心副主任谢影说。
在线、云端、数字化,这些在疫情期间发展壮大起来的服务模式,对视障群体来说,意味着什么?
很多人上课前连键盘都没摸过,“只有视障者最了解视障者的需求”
上海图书馆的盲人阅览区是在2001年设立的,当时只是普通阅览室里几张座位。
2002年,上图与市残联、市邮政局合作推出“视障读者免费邮寄外借”服务。只要一个电话,盲文图书和有声读物就能送到视障读者手中。2010年又推出“阳光听书郎”免费外借服务,这是一款支持电子书朗读、MP3/wma播放的便携式设备,还带有语音菜单导航、通用U盘、FM收音、录音、复读等功能。
目前,在上海图书馆注册的视障读者有1000多位,活跃的约三四百位。在视觉障碍者阅览室,记者看到了俗称“盲包”的“视障读者专递包”。上图这项服务在国内最早推出,“盲包”如何设计更合理,是馆员们一点点摸索出来的。最特别的地方是包外侧有个插卡处,每位读者的邮递信息制成卡片,正插是寄送地址,反插是上图地址,省去了视障读者的操作与沟通成本。历经岁月,不少塑封的信息卡片上的字迹已有些斑驳。
数字资源越来越丰富,听书APP层出不穷,“盲包”还像过去那样受欢迎吗?
视障者王臻给记者打了个比方。“一间你熟悉的房间,东西如何摆放,闭着眼都能找到;一旦调整了格局,更换了位置,不要说盲人,连普通人都要费劲找一找。”视障者要使用听书类APP,前提是网站经过无障碍处理。即便如此,一旦网站调整了分类、分区,对很多视障者来说,就可能无从下手。
王臻出生于1977年,德国亚琛工业大学硕士,人生曾经顺风顺水,直到罹患“视网膜色素变性”——一种罕见的眼科疾病。
“32岁,我失明了。”王臻的微信名加着前缀“盲人”。一度,这是他难以接受的现实。失明的打击、婚姻的变故,让他失去了生活的信心。2009年5月20日,从死亡线上被拉回来的王臻决定,“既然死不了,不如好好活下去”。
凭借失明前的基础,王臻开始研究读屏软件,摸索在黑暗中操作电脑。听说浦东图书馆有相关培训班,他想找些同道,“问问人家是怎么用的”。2010年迁至前程路的浦东图书馆新馆,地下一层设有视障者服务中心。一开始,王臻是培训班的学员,后来成了老师。“只有视障者最了解视障者的需求。”
上海图书馆视障阅览室,也是无障碍计算机操作培训班的开班场所。王臻和他的两位助教都是视障者。
无障碍计算机培训班一周一堂课,从下午一点上到四点,初级8周、中级10周。智能手机应用广了,又开出手机应用培训班。在视障阅览室服务的馆员陆静铭佩服这些视障者的毅力,“他们真的很厉害。很多人上课前连键盘都没摸过,一期培训班结束,就能打字了。”
学到最多的不是做什么,恰恰是不做什么
“服务视障读者,不光是热心就可以,必须站在他们的需求出发。”陆静铭说。
上海图书馆视障阅览室有3位馆员,85后周琰是“中生代”,最早从事视障者服务的夏红卫明年即将退休,95后陆静铭则是刚进馆一年的“新鲜人”。
从小爱泡图书馆的小陆直到成为图书馆员才发现,原来图书馆不只是让人看书的地方。工作一年来,令她最惊讶的是,尽管为每位视障读者服务平均要花一个小时,但在这里排队等待,从来没有人不耐,也不曾发生过争执。
“刚进馆什么都不懂,从编目开始都靠老师教。”从夏红卫身上,陆静铭学到最多的不是做什么,恰恰是不做什么。“总想多为这个群体做些事,有时办完业务会问:还有什么需要的?这样的效果未必好。夏老师告诉我,如果读者有明确的需求,就照他提出的完成。”
为特殊群体服务,没有统一标准,靠的往往是感受与经验。
一次,有位视障读者要离开,陆静铭把他送到出口服务台的地方。“可以走下去吗?”对方点点头。几分钟后,不放心的陆静铭回头张望,才发现那位读者几乎还在原地,没挪开几步。“您是要去地铁站吗?我也是。和您一块儿出去吧。”她搀起对方的手臂,这一次,没被拒绝。“应该没认出我的声音,以为我是另一位读者。”回想这一幕,陆静铭有些感慨。
每位视障读者的视力状况、能力边界,是在一次次服务中感知的。时间久了,声音就是联系。
“有一天早上送孩子上学,在小区门口被叫住了。一位阿姨扶着老奶奶,仔细一看,是熟悉的读者。阿姨是老奶奶家的保姆,替她来馆里更换过几次听书机里的资源。”那是位独居的盲人,阿姨每天***时间有限,周琰“承包”借还、更换听书机里的资源已有两年。疫情期间,一段时间不见,周琰打了电话才得知,老奶奶搬去女儿家住了。尽管不再顺路,但周琰还是照样把听书资源送***。
谢影进馆第二年就在视障阅览室服务,如今虽然不在这个岗位,办公桌上的电话还会不时响起。提起话筒,光听声音就知道是谁。令她记忆犹新的是一通报喜电话。“许悦考上大学了!”电话那头,盲人老许的声音满是激动。
谢影认识许悦时,他还是小学生,两岁时母亲去世,他和全盲的父亲、瘫痪的奶奶相依为命。那次,送老许去一号线地铁站的路上,谢影知道了父子俩的故事。因为条件拮据,老许家舍不得用电视机。收到上图寄来的磁带,老许总要等儿子放学回家写完作业后,父子俩一起听。谢影提出,以后孩子需要借书就跟馆员们说。每到寒暑假,还会在“视障读者专递包”里放几张上图讲座的入场券。许悦大学毕业,考上了公务员,如今在机场工作。疫情紧张的时期,在朋友圈看到许悦“战疫”第一线的工作场景,谢影点了赞,“心里为他骄傲”。
两个人群最需要关注,一是孩子、二是中老年人
疫情前,50多岁的潘先生一周中总有四五天在上海图书馆出现。尽管全盲,但他的活动范围并不限于视障阅览室,几乎能在图书馆任何角落撞到这个摸索的身影。
“图书馆一直在变化,不变的是服务大众的社会角色。在如今的知识与信息社会里,图书馆要扮演的是动力引擎的角色,教会大众如何更好地利用知识与信息。同时,图书馆免费向公众开放,是城市永远为市民保留的绿洲。”国际图书馆协会联合会(IFLA)主席格洛莉亚·佩雷斯—萨尔梅隆曾这样表示。
1996年搬迁至淮海中路馆舍的上海图书馆虽有无障碍规划,但算不上完善。谢影坦言,开始为包括视障群体在内的残障读者服务,才发现建筑设计的不周全之处。“比如无障碍通道有直角弯、无障碍洗手间离阅览室太远……有一年,一个相关国际会议在馆里开,种种障碍都暴露了出来。”
近年来,上海公共图书馆建设不断前行,新建、改建图书馆,大多设立了无障碍阅读区。有“最美图书馆”之称的嘉定图书馆,大厅右手边就是为盲人设置的视障阅览室,开展过“为盲人读诗”等活动。
明年即将开馆的上图东馆规划了100多平方米“无障碍阅览区”。“我们把这些痛点当成案例收集起来,在东馆规划中,一一避坑。拿无障碍阅览区来说,周围增加了扶手,盲道也一改再改。电梯的低位按钮、盲点字、语音播报,无障碍停车位、洗手间等都设计了。”
家里有听障亲属的陆静铭会手语,这也是为东馆开展大范围的无障碍服务所作的人才储备。“招聘时,主审官都说挺幸运,可以找到这样合适的人选。”谢影说。今年,上图馆员招聘要求还有心理学相关方向。
“两个人群最需要关注,一是孩子,二是中老年人。正常视力的孩子接触社会的渠道太多了,怎么能让看不见的孩子多一些机会?中老年人学习掌握新技术的能力比较差,怎么帮助他们?”这是谢影和她的同事们所思考的。
7月23日,上海图书馆举办的“上海小囡学讲上海闲话”活动现场,有一位特殊的学生元元。小女孩今年10岁,在盲童学校读四年级,尽管十分渴望走出家门参加社会活动,但忙于工作的父母很难保证接送。视障者阅览室的馆员们与元元结对,全程护送、辅助。看到元元在课堂上的笑脸,馆员们都觉得,走出的这一步,很值得。
需求与供给之间的矛盾,很多资源“想买都买不到”
面对视障者的需求,哪些地方是力所不能及的?
陆静铭提到最近让她沮丧的一件事。“有个女孩要借有声资源,都是热播网剧的小说原著。她报一个,我查一个。除了《庆余年》,其他都没找到。”
“需求与供给之间的矛盾。”谢影总结,“资源厂商太少,图书馆往往想买都买不到。”
相比普通书籍,盲文书籍受众小且生产成本高,每年出版的盲文书刊只有约150余种,且内容基本只涉及义务教育阶段的教材、文学和中医推拿等几个方面。出于版权限制,有声读物的制作在数量和种类上也比较局限。
“盲人一走到街上去,直接就会问,你在哪家店里工作啊?”这是纪录片《盲人不***》中的一个场景。盲人不***,是一种奢望吗?
“和你发语音方便还是文字方便?”记者问。王臻回答:“都行。困难的是一张图片上有很多文字,识别起来很慢。”失明后,王臻失去了工作,尽管后来已经熟练掌握通过读屏软件操作计算机,但正常世界的大门似乎再难向他打开。“你知道我的学业背景,但像我这样的人依然很难找到工作,何况其他视障者?”
王臻想“看”更多的书,在他看来,视障者最缺的是技术类、专业类图书,特别是工具书。“技术性的、更高层次的书,包括一些行业报告,既没有有声书,也没有盲文版。有一些语言教学类的工具书,消磨时间的听书资源也能找到。但视障者要融入社会,必须通过阅读、学习,掌握更多技能,就业方向才不止***这一条路。”
“移动端应用越来越多,盲人可以通过手机、移动互联网更加适应社会生活。交水电煤、用微信聊天,上抖音、用QQ……”除了在图书馆里做培训,王臻还和朋友们一起创办了一个VIP沙龙。VIP并非贵宾的意思,而是视力障碍者的英文首字母组合。“数字化生活具有双面性,对年长的视障者来说,更需要年轻人的协助和经验传递。否则,数字化会造成更大的障碍。另一方面,通过数字资源提高劳动效率,增强劳动力价值,对视障群体来说充满机遇。”
科技的力量,或许能让善意走得更远
成为盲人的10多年里,王臻的切身感受是,全社会对视障群体的关注更多了,不少大公司的软件对视障者的友好度也大大增加。眼下的问题是,缺少“桥梁”。“哪些资源是可以让盲人获取的?很少有人做归纳、提供给视障者,这就是壁垒。就算是我,已经比较熟悉互联网,像是哪家银行的APP做了无障碍处理这样的信息,也不可能都在第一时间知道。”
如今,王臻的身份是盲人志愿者和创业者。他的团队在做无障碍游戏开发,8月就将上线一款游戏。团队中聘请了普通程序员,但核心是视障者。“只有盲人才真正了解盲人。服务盲人,帮助盲人,就是我们的创业方向。”
除了无障碍游戏,王臻团队更想做的是一个名为“IFREE”的学习项目。“把全国各地的盲人、残疾人技能汇集起来,编成教程,输出给盲人、残疾人社群,提供线上试训机会。学得好的人可以带着技能实现劳动价值,做得更好的可以吸引更多资金,协助他们去做创业小组,在平台上提供更高更专业更有价值的服务。”
盲人的技能点有哪些?王臻归结为三个层面:一是生存独立,包括学会用手机支付,利用公共交通+打车软件实现出行独立,学会查地图、手机订餐等,“让数字化融入盲人生活,是可行的”;其二是数字学习,如何利用数字资源掌握独立学习的技能,“在这方面,针对盲人成体系的教程还太少了”;其三是更进一步的研究综合能力,通过学习形成自己的解决方案,“盲人可以做人力猎头,做音效、制作背景音乐,做剧本、配音,做渠道发布、程序员,乃至经营、管理”,“尽管规模小、案例少,但的确有一部分有想法、有冲劲的盲人是能通过自己的努力实现的”。
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周琰抱着一厚摞牛皮纸书走下大扶梯,与通过电话约好的视障读者见面,把要替换的书放进黑色的“视障读者专递包”。目送读者走远、进了地铁,周琰才离开。回到办公室,她打开刚刚收到的快递,除了听书机的数据卡,信封里还夹着一张纸条。这是82岁的视障读者吴爷爷的家属写来的,“在非常时期,你们想方设法让盲人继续使用盲人听书机,感激万分……”
王臻说,对视障群体来说,图书馆是理想的交流场所。一方面,限于出行条件,视障者对环境的要求较高,越熟悉越安全。另一方面,图书馆的公益属性、图书馆员的善意,帮助了包括他在内的许多视障者。
科技的力量,或许能让善意走得更远。
“就像没有打车软件的时代,我也想消费、愿意花钱,但比划半天,可能没有一辆车停下来。”在王臻看来,除了出行无障碍,盲人渴求的更是信息无障碍,“专业类图书资源制作盲文版的成本太高,录制有声版市场的回报有限。但现在已经有了相关工具和软件,只要有原始电子文档,视障者也能像普通人一样‘读’书。在版权方面,能不能有豁免条款,对视障群体实现有限开放?”
他还提到,欧洲一些国家有相关法例,进入政府采购目录的产品必须提供无障碍版。
“这样,开发公司就有了动力。想要可持续发展,必须创造商业价值。”王臻说,“就算是盲人,也不例外。”
(来源:上观新闻 记者:施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