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如以赀为郎
司马相如以赀为郎的故事,早已传回故里。故里人们虽然高兴,但丝毫不感到突然,反而认为这是意料中的事。
司马相如从小聪明勤学,是安汉县闻名遐迩的文武少年。提起锦屏山下的司马家的小公子,人们都交口称赞。父亲司马先生每每捋着自己花白的胡须思忖:我自来此躬耕三十余年,家中积蓄了十来万财产,这一辈子就够用了。可下一代呢 这孩子有些天分,一辈子就在这僻左之乡里,恐不利儿子的前程。夫妇商量,卖掉安汉老家的田产,仅留故宅在此,意欲今后老了,叶落归根,便回乡居住。现迁往蜀郡成都,让孩子有更好的教育条件和成长环境。
司马相如随父母迁往成都后,父亲用多年的积蓄在成都西边购买了一处大宅子,不再置田产,也不经商,只延请名师指点儿子学业。相如在安汉老家已饱读诗书,迁往成都后,更加志存高远,发奋苦读,立志要成为建功立业的伟男子。长到二十岁的时候,他已差不多把父亲的藏书读了一遍,还从王吉等许多朋友处借些未读过的书来读。几年过后,《诗三百》几乎篇篇成诵,屈原的《离骚》、《远游》、《涉江》,宋玉的《高唐赋》《登徒子好色赋》,也是滚瓜烂熟,其他如诸子、《国策》等春秋以来的典籍,也都尽藏于胸中,就连当朝贾谊、晁错的文章,他也细加研读,收获良多。除此之外,相如对诸体文字及其训释,依旧兴趣盎然。至于击剑,在父亲的悉心指点之下,加上数年以来,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相如的剑术日见精进,与此同时,他的琴艺也越来越高。相如每次外出,都是朝气四溢,光彩照人,他那挺拔的身材,俊美的相貌,儒雅而刚健的情态如玉树临风,常常引来人们称羡不已的目光,甚至连郡里的官员们也听说安汉迁来的司马家出了个文武兼备颇有出息的年轻后生,并以此为话题,议论一番。
恰值文翁来蜀郡任太守,文翁非常重视教育。遂在成都修建了一所学校。由于缺钱,学校校舍的墙均用的石头,故称为石室学堂。学校办起来后,文翁请司马相如去学校当老师。相如为之师,深受欢迎。孔圣说“教学相长”,在石室学校育人,相如自己的学业更是突飞猛进。这些年里,少小立下大志的他,心中还是时常闪过一个念头,那就是走出成都,到遥远的北斗七星下的长安去。司马先生当然明白儿子的大志,和儿子一样,等着机会的到来。
终于,这样的机会来了。
一天,郡守派来的几位官员,在下级地方官员和当地长老的陪同下,来到司马相如家,他们向司马相如父子询问了家产情况并记录下来。然后专门了解相如年龄、读书、习剑、弹琴等情况,又考问了许多,才说明来意。他们说根据当朝皇上的规定,相如可以自备车马、服饰、佩带、资用,到长安去当郎官了,郎官是其他官职的开始,司马相如只要去了,定会前途无量的。
这件事发生在汉景帝前元五年(公元156年)。
司马相如得以踏上仕途,远游长安,还与景帝时期的以资得官制度有关。在景帝后二年以前,规定有家资十万者可得官,此后,规定有家资四万即可得官。这时的以资得官,根本不是拿钱买官,而是一种只要有一定家资即具备了为官经济基础的制度。限家资十万或四万才能充当官吏,主要是出于衣食足而知荣辱的考虑,这一制度突破了汉兴以来“吏多军功”、不任儒者的局限,而以家资的多少作为得官的前提条件。当然也有一些限制,比如,商贾有资财者,仍不得为官。司马相如的家庭,非商非贾,又富裕殷实,这就使得他具备了入仕做官的条件。
皇上批准了蜀郡奏报相如为郎的公文。
相如和好友王吉在书房里,正说着分别和相互祝福的话。
司马先生把箱中书简、笔砚等重新查看了一遍,忽然又跑到书房,把一架蜀琴抱过来,用黄润细布包好,外面又裹上一层蜀锦,小心地放进箱中。
司马夫人解开包袱,再塞进几件新衣服。几天来,她和仆人一起不分昼夜地做着针线活,也不知已经给儿子做了几件衣服,几双鞋袜,准备了几床被褥。儿子就要离开她到很远的地方去了,她总是觉得带的衣服太少,总觉得穿得再体面一些,受用一些。可是,她的眼已经花了好多年了,手也不听使唤了,她为此不住地叹息。
司马家街坊邻居陆续聚过来,官府的官员和当地的长老也专程前来送行。
马上就要起程了,相如把父亲和母亲请到正房里,让他们坐下,然后深施一礼,跪下叩头道:
“父亲,母亲,不孝的儿子走了,二老要多保重!”
虽然儿子是到长安求官,但母亲禁不住哭出声来,父亲眼睛也湿了,他拉起儿子,两人一起向外走去。人们陆续走出家门。
相如回过头,他看到女仆搀扶着的母亲已是泪流满面,花白的头发不停地抖动着。他擦了一把流到脸颊上的泪水,猛地转过身去。
司马相如就要辞别生养了他二十多年的巴蜀故土,离开生养自己的双亲,他心潮澎湃,思绪万千,紧紧地握住父亲的手,哽咽着说:
“父亲,您多保重,照顾好母亲”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孩子,这次一人出远门,比不得在家时了,你要学会照顾自己,要多来信”父亲也泣不成声了,他松开儿子的手说:“上车走吧!”
去了,去了,渐渐地远去了望子成龙的父母惟祝远去的人儿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司马相如上路后,先是由川西大平原沿金牛道北上。走在这条古道上,想着秦王以牛变金,欺骗贪利的蜀王,并寻道灭蜀的故事,又想到眼下自己沿着这条路将要北上长安,相如心中不胜感慨。路过雒县,前行经绵竹、涪县,便到达广汉郡的梓潼。
他投宿驿站,准备稍作休整,然后再往前走。
相如登上梓潼山,朝远方五妇冢遥望。
五妇冢也叫五妇山,或五丁山。相传,秦惠王知道蜀王好色,为了寻机攻打蜀国,将其吞并,便许诺把五个女儿一起嫁给蜀王。蜀王派五个力士,凿山开路,前去迎接。五力士从秦国回来,快到梓潼的时候,看到一条大蛇,跑进一个山洞里,一个力士拽住蛇尾,其他几个人也上去帮忙,一齐往外拉,可大蛇怎么也拉不出来。就在这时,只听“轰”的一声,整座山峰崩塌下来,五个力士连同秦惠王的五个女儿一起被压在下面。后来,这里出现了五座山头,蜀王没有得到秦国的美女,非常伤心,就将五座山头命名为五妇冢,还在山顶的一块平石上修建了望妇堠、思妻台。不过,蜀国的百姓却更加怀念五个力士,就把五座山头叫作五丁山。
相如寻幽探胜,好不快活,回到驿站,他忽然觉得文兴大发,想把梓潼山所见所感记录下来。他又想到自己以前读过和学写的“赋”的新兴文体,于是决定写一篇《梓潼山赋》。
相如虽然文思泉涌,激动不已,但写起来却十分缓慢。他就带着书,来到梓潼山上。又是几天过去了,他终于写成了《梓潼山赋》。
从梓潼出发,越过连绵起伏、峭壁林立的梁山,经过天险剑门关,相如到达葭明。再往前,翻过七盘关,就进入了汉中的褒斜阁道。
司马相如,走在高祖刘邦亲手烧毁、又重新修建的栈道上的时候,相如的心理感受就大不一样了。他觉得,汉朝的统一实在来之不易,假如有一天,这些栈道全都变成了康庄大道,而且通向更远的地方,把长安、成都和所有偏远的处所连接起来,那该多好啊!他又想到自己辞别亲人、故乡,不远万里到长安谋求功名,定会鸿图大展的,到了那时,自己就可以锦衣还乡,报答年迈父母的养育之恩了,就可以扬名于蜀地了。被这种念头激动着,司马相如忘掉了漫漫长途的劳顿。
过了勉县,进入褒斜阁,这是翻越秦岭的险要关口,自古由蜀地进入关中的要道。沿着褒水和斜水的曲折,几百里的栈道绵延不绝,往上看山石棱棱,犹如刀劈斧削,高耸入云,飞鸟难越,猿猱为愁。从栈道的边缘往下看,但见万丈渊薮,深不可测,令人头晕目眩。咆哮的河水奔腾光涌,震动山谷,人行其间,油然而生一种雄壮的情怀。
年轻的司马相如,被眼前奇绝的山河气势,以及巧夺天工的栈道,深深感动了。他边行边看,边看边想,车子不知不觉已出斜峪关,展现在眼前的,是一望无际的关中平原。相如长长出了一口气,折头向东,走上宽阔的大道。路两边的麦子即将成熟,一阵风吹过,犹如翻卷的海浪,荡向远方。
又过了几天,路经废墟咸阳,再过渭河桥,司马相如隐隐望见了金碧辉煌的建筑,在阳光照耀下,显得格外庄严肃穆。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不禁仰天长叹:
“该是我施展抱负,扬名千古的时候了!”
司马相如如愿以偿,终于当上了梦寐以求的郎官。此时的他可谓春风得意,踌蹒满志。随着时间的延长,相如对这一官职有了深入的了解。
原来,战国时期已经有了郎官的设置,到了秦代,它属直宿卫的侍从之职,是郎中令的属下,分为侍郎、郎中等。汉朝建立以后,郎官制度进一步完善。从选拔途径来看,除了像司马相如这样的以家庭资产为条件外,尚有征召策试、察选恩荫等方式。汉代的郎官直属郎中令,分为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郎官“掌守门户,出充车骑”。中郎、郎中均设三将,俸禄均较好。宫廷内部有一个相对独立的郎官系统。司马相如初到长安,因为是以资为郎,所以属于最低一级的郎官。其月俸三百石,汉官最高二千石。但是,只有经过郎官这样一个低级阶段,才有升迁的机会。比如,李广和堂兄李蔡就是早相如几年为郎官的,李蔡最后竟得以拜相封侯。正因为这样,汉代人才说“长吏多出于郎中、中郎”,也是由于这种原因,郎官不仅是中下层士人,也是富贵子弟们孜孜而求的仕进目标。
司马相如年甫弱冠,又属下层平民子弟,他能够进身为郎官,得以出入宫廷,有机会亲近皇帝,这无疑是非常风光的事情。更何况,相如胸怀大志,他也想有朝一日由郎官的位置,从内廷外调,甚至出将入相,权倾朝野。
但是,郎官毕竟又是最低等的官职之一,其工作有些乏味单调,对司马相如这样年龄的青年人来说难免会厌倦。
但令司马相如感到欣慰的是,他能在难得的闲暇时间内,读到更多的书。尤其是贾谊等人的鸿文雅制,更让相如甘之如饴、爱不释手。相如深为贾谊、晁错等人那战国策士般的文风所折服,他钦佩他们的气势、辩才和藻思。贾谊《治安策》一开头就说:“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这种先声夺人而又充满忧患情思的行文,使司马相如如痴如醉,他仔细揣摩,反复诵读,领会其中的精髓要义。不过他更喜欢贾谊的赋,不光是把这些赋读得出口成诵,还尝试着加以模仿。有时候,相如还会拿出自己来长安时,路过梓潼写的那篇《梓潼山赋》细心进行一番修改。
对于贾谊的赋,司马相如尤期喜欢诵读《吊屈原赋》和《鵩鸟赋》。以前却不是这样,那时,贾谊的赋,包括屈原的《离骚》、《远游》、《涉江》,相如总觉得读了之后有一种压抑之感,有的地方难以深切体会。最近,他的心情有点郁闷,又听人讲起屈原志高识远、才高八斗,却不被重用,以致抑郁而逝的事,深深为他的不幸遭遇而叹息。有一天,相如忽然觉得,像《吊屈原赋》这样的作品,琅琅上口,动人心魄,似乎正好说出了他心里朦胧想着的话题,于是又一次诵读起来:“鸾凤伏窜兮,鸱枭翱翔。阘茸尊显兮,谗谀得志。贤圣逆曳兮,方正倒植。谓随夷为溷兮,谓跖蹻为廉。莫邪为钝兮,铅刀为钻国其莫吾知兮,子独壹郁共谁语 凤漂漂其高逝兮,夫固自行而远去。袭九渊之神龙兮,沕渊潜以自珍
正当司马相如对郎官的职位有些厌倦,并埋头于赋的时候,他竟出乎意料地被景帝提拔为武骑常侍。
景帝有时也带着侍卫外出打猎,就是在一次出猎时,他发现司马相如勇猛过人,且有精湛剑术,追逐猛兽,亦奋不顾身。回到皇宫后,他召见了相如,予以嘉奖,把他升迁为武骑常侍。这样一来,相如得以从众多的郎官中初露锋芒,每月俸禄也从三百石增加到六百石。
景帝提拔司马相如,委以武骑常侍,一方面说明,皇上喜爱相如的武功,另一方面相如少时习剑文武双全足有远见。武骑常侍的主要职责,便是陪侍皇帝巡游田猎,保护皇帝的人身安全,或者亲行驰逐、格击、射杀猛兽。
司马相如为升迁而一时激动,但是,没过多久,他又泄气了。主要原因就是司马相如不仅痴迷于读赋,而且在写赋方面也已经入迷。因此,他也就不免幻想着,写出精美的赋来,名垂千古,流芳百世。然而,景帝根本就不喜欢辞赋,他所看重的,只是相如的忠诚,精良的剑术。自己虽然迷恋着赋,但这很难得到景帝的赏识。此后若想凭写文做赋获得升迁,几乎是不可能的。如继续忠心耿耿地把这武骑常侍当下去,遇到时机还可能再度升迁,但却与自己的爱好和理想大相径庭。以后的人生道路该如何走呢 难道我少小立志,离开家乡亲人,来到长安,准备大展宏图的想法,就此落空了吗 司马相如这样想着,不禁心绪悲凄、黯然。
后来,司马相如际遇梁王,便向景帝称病辞去武骑常侍这个官职,与邹阳、枚乘一起,跟随汉景帝的弟弟梁王刘武,到了睢阳,成为梁孝王的坐上宾,写出了惊天大赋,成为西汉文学泰斗,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