抿嘴一笑忆王瑛
是什么时候认识她的呢?记不清了,时间的镜子被岁月磨损,错乱了影像。大概是巴中成立地区之后的哪一年吧?地委行署大院的大瓦房建好了,诸多单位告别了零落租房、散居办公的时代,集体乔迁大院。
大门口,机关院子里,便常常碰见熟人同事。也许就是那几年的某一天遇见了她,不自然就记住了她的模样,可用小学生作文的词句白描:中等个儿,齐耳短发,黑黑的眼睛,白白的牙齿。然而,那不高的个儿,走路却似风穿杨柳,款款腰细如蜂,刘海微弯,这瀑布之下是一双亮如水杏的美目,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巧的是,到了一九九六年底,她单位里的一位领导被调到我所在的单位,言谈之间,常常提起她,盛赞有加,且深为她骄傲,不仅能干,而且人品极佳,使我的木槿印象刹那间刷新为百合幽兰,不仅形美,内质更慧啊。
更为巧的是,在某一个聚会场所,得知她还是我家先生的党校同学。他们是最早的一届,被他们自己挂牌高称为黄埔军校第一期,而我是第三期毕业。这个第一期第一班里,有几名骨干成员时常聚会联络,王瑛热情、主动,自己爽快地当了不怕麻烦的秘书长。
这样,上班时单位有一个人在提她、赞她,下班呢,家里又有一个人誉她、美她。我便觉得对她已经非常熟悉,不仅有师出同门之感,还生出一种姐妹同学之亲来.熟悉之后不久又得知她离开了纪委,离开了大院,被调到南江县委工作去了。自此,那个无不优雅的身影淡出了大瓦房。但我每次过大门,经过旁边的信访室,还是时常回想起她的身影。她的消息只是从先生偶尔的聚会中带来,听说有一次南江出了大案,她牵头负责处理,那之中波诡云谲。她力排众议,硬是从荆棘丛中杀出,正派公道地结了案子。她形容时,坦然地说了句:也算荡气回肠,值了。
隔了几年,听说她患了什么病,住在市医院里,我吓了一跳,赶紧抽了半天时间去看她,是子宫肌瘤。她很淡然,还是那样洒脱。可是这次,我心里很惊讶,摘下眼镜后,我看见她眼角,竟有两块指甲大的白斑,那是女人衰老的迹象。她才多大的年龄啊,那是工作的沉铁,敲打出的铁砧一样的重痕啊。
很快,她出了院,又沉到工作的深海中去了。
2006年底,我忽然被命运的风帆送到了南江,走到布满她脚印的山山水水,走到同一片蓝天下,开会同室,下乡同车。欢喜的同时,却再次听到她重病的消息,这一次是肺***。她从8月份检查出,已在重庆三军医大接受了几期化疗。痛心惊异的同时,看她却一脸风平浪静,明眸皓齿,笑颜仍如木槿花灿烂。仍然没日没夜的工作。心里疑惑,是不是被误诊了呢。我找来医院的专家朋友,被证实确实是肺***。我的心被揪紧了。
和她一起,便像揣了个石头,压着一个巨大的秘密。偷眼看她,她似乎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举手投足无不优雅,待人接物无不贤淑,是懂得人心,参透万物的平静。但我越见她这样,越是难过,并且时常想到那个念头,今年在这棵花树下尚可看见她,明年呢?又觉这样想已是罪过,这不是在咒她吗?老天呀,我收回想法,你没听见吧。一有空闲,总想陪陪她,但谈何容易,一进公门,便似泥牛入海,哪有什么空,什么闲。
特别是2008年,一波接一波的倾天大事,彼此无暇顾及。地震后的一个月,大概是六月份吧,我从成都跑项目回来,碰巧有半天时间,她要输液,便通知了中医院的护士到她的租住房里,一边输液,一边聊天。接下来,沙河流感,913特大车祸,国庆与红叶节,又是几月不见面。只断断续续听说,她去重庆很频繁了。一下想起中医院朋友的话,心里悚然一惊。
十一月中旬左右,忽在办公楼下的台阶上远远看见她,似乎很瘦了,因为她忙,我也急着有事处理,心想,晚上再说,哪知,这次竟是永别。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已是死讯,再次见到她的玉面,已是遗容。心里的哀伤和痛楚无法排解。她走的那天,我在光雾山上陪红十字会官员的考察,待煎熬到送走客人,赶到巴中,殡仪馆里,已是鲜花挽联铺天接地,朋友同事泪洒灵堂。小小的她,静静地躺在冰棺里,一脸温柔,一脸善意。那一天也是她的生日,我订了非洲菊,像以往的生日那样,敬献给她。她是美的,又爱美,这花儿配她。希望她看见这花,坐起来。坐起来,展颜一笑,就像书里、电影里描写的那些英雄党代表一样,九死一生又上战场。
然而,然而,她真真地走了,会议室里再不见她的刘海,下乡途中再不见她的车辙。礼堂里,巨幅的标语明白无误地写着《王瑛同志先进事迹报告会》,她的同事,当年的秘书,都在哽咽着忆她、谈她、叹她。我坐在台下,紧紧地闭着眼聆听,任泪水悄悄流淌。在心里,我替她挽了一联:为南江发展,为反腐倡廉,才事业初成,一扌不 净土遽收艳骨。有云水襟怀,有铁骨柔情,却典型顿失,万人涕泪痛别战友。待泪眼半干,我走出压抑悲戚的会场。恍忽间,我走进了书店,打开一本解剖学,那些人体构成的骨骼,脏器,经络,是那么让人恐怖和陌生。鲁迅先生曾是弃医从文以救人,我,只想弃文从医救朋友。从前年始,我管卫生、抓卫生,便研读医学,总想从大海里捞起一根神针。然而,我的朋友啊,竟不等我学成,便被病魔带走了。
尘归尘,土归土,办公桌前,再次打开解剖学。肌肉、血管、粘膜,这些构成生命形态的物质,终要归还自然。然而,唯人能留下思想,留下笑颜,在轮回中获得延续与新生。配如王瑛,踱出高楼,只要想起她,她的模样便会被记忆迅速复制出来,齐耳短发,水杏似的眼睛,抬手掠掠两鬓,抿嘴一笑,从梅下,从柳旁向这边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