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泉柿红
初冬,因参加中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年会前往石家庄市鹿泉区。从沈阳出发时我家窗外的浑河冰封雪盖,到达鹿泉,裹在身上的寒气立刻被一股暖意融化,那是因为几枚尚未坠落的磨盘柿子。会议所在的国山宾馆园中树木繁多,虽已入冬,树木并未完全凋零,梧桐、柏树、稠李,褐黄苍绿,自带燕赵之风。柿子树绿叶剥落,柿子显然是残存的,有的通红圆实,有的被鸟啄烂,果浆蜜汁一样浓稠地糊在残存的果皮上。想象得出,这里一定曾是鸟雀啁啾果实累累。
在南北杂陈琳琅满目的水果世界,柿子韵味独特。中国人喜欢以谐音来寓意,柿、事谐音,加上其味甘如蜜,色彩喜庆,成为吉祥的象征,也是绘画的好素材,明艳肥硕的大柿子或经工笔描摹或以写意点染,跃然纸上,名曰“事事如意”“事事红火”“世世太平”,齐白石喜欢把柿子配上白菜,题为“世世清白”,这时的柿子便有了文化内涵。
我喜欢柿子,倒并非它讨喜的口彩,最吸引我的还是它作为果子的甜美怡人。大江南北,柿子种类很多,牛心柿、鸡心柿、老鸦柿、镜面柿、火晶柿,有的小巧甜脆,有的个大软糯,唯有盛产于河北的磨盘柿子深得我心。成熟的磨盘柿子有魁梧大汉的拳头大,果实扁圆,腰部具有一圈明显缢痕,将果实分为上下两部分,形似磨盘,名字叫得真形象。它敦厚饱满,耐存储,属于北方,属于冬季,更属于小时候的记忆。
儿时有很长一段是住在北京的奶奶家,小胡同,四合院,屋外的窗台上,每到数九寒天,都会摆着一排红彤彤的大柿子。柿子冻得硬邦邦的,想吃首先得缓透。端一个银灰色铝盆,接上凉水,柿子泡到水里,等啊等,等到果子里面的冰泡出来,橘红的周身裹上晶莹的冰壳,把冰壳扒下来,果子已经柔软,揭开一小块皮,用小羹匙挖一口带着冰碴的果肉,甘甜沁凉!一点一点挖,能挖到脆脆的薄片,我们叫它小舌头。那是内果皮形成的隔膜,如果有种子就应该生长在里面,只是我们吃的是无核柿子。如果把解冻的柿子比作奶昔,那脆嫩的小舌头就像藏在里面的果粒,有耐心就能遇到奇迹。
小时候不懂得,柿子为什么不能买来就吃,而是要冻过。其实这是脱涩的过程。民间有种办法叫醂,石灰水浸渍脱涩,使柿子速熟。老百姓叫白了,就是揽柿子。催熟方法还有很多,与苹果放在一起叫混装法,用温水浸泡法,还有米缸捂熟法等等。想吃个柿子,比吃橘子苹果麻烦许多,但这种麻烦增加仪式感,得到的快乐指数也高出很多。
据说柿子所含维生素和糖分比一般水果高很多。中医认为其甘寒微涩,具有润肺化痰、清热生津、健脾益胃、润肠凉血止血等多种功效。既然健脾,又说寒大不宜多食,尤其不能与螃蟹混。不知道这是什么道理,总之食用柿子有禁忌,这叫“美味不可多得”吧。
京畿河北一带,盛产柿子,遍布山野,也是寻常小院里的风景,在东北,柿子是透着喜庆、上得了年节餐桌的好东西。对我这个童年长在北京,少年后便一直居住东北的人,柿子的味道真是层次丰富。
早年间,孩子的日常零食远不像现在这么丰富,冬季的柿饼子也是小小的奢侈。在上世纪30年代,某些作家的主观主义毛病很厉害。一次,有人请鲁迅谈谈这一问题。鲁迅一开始笑而不答,过了一会儿,讲了两个故事:一则是金扁担,另一则便是吃柿饼:有个农妇,一天清晨醒来,觉得饿。她想,皇后娘娘该是怎样享福的呢?一定是一觉醒来就叫:“大姐,拿一个柿饼来吃吃。”
读这段文字时,正值善于分析言外之意的高中时期,照说能形而上地加以理解,但还是忍不住想着柿饼子的筋道糯香,把口水咽了几咽。很有点同情那个被挖苦的农妇,柿饼子这样的美味,怎知皇后娘娘就不会喜欢?
大前年,也是秋末初冬时节,几个少年时的小伙伴到北京怀柔同学家聚会,正赶上他家柿树丰收,我们欢天喜地摘柿子,那份开心,孩提时似乎也不曾有过。兴奋之余,将这结满果实的院落命名“丹柿小院”,这是从著名作家老舍那“盗版”来的。
原版的丹柿小院,是老舍家的别称,位于北京东城区灯市口西街丰富胡同19号,《龙须沟》《茶馆》《四世同堂》,这些著名的作品都是在小院写成的。北京人院子除了爱种石榴、玉兰、海棠与丁香,乔木类的树种则以枣树、核桃和柿子居多。柿子树招人喜爱,油光墨绿的叶子映衬着金灿灿的果实,还兼有事事平安的吉祥寓意。老舍种柿子树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吧,据说他和老北京人一样,喜欢与邻里亲朋分享“树熟儿”,是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我们的“丹柿小院”便也如是取义,凝聚着吉祥欢乐,成为老朋友心里温馨一隅。
鹿泉地处太行山麓与华北平原交界处,为冀之古邑,来到这里就像翻开了厚重的史书。韩信背水一战的故事就发生在这里,鹿泉得名也源自韩信射鹿、箭下出泉的传说。可圈可点的风景名胜不少,抱犊寨、土门关、岸下石窑、龙泉湖、西部长青,还有全国闻名的绿色科技奶业小镇君乐宝。而我从来到这里,短暂停留的几日,以及离开以后的日子,萦绕于心的总是那几颗挂在枝头的大柿子。就是嘛!万木萧疏的季节,来自苍凉的北国,忽然眼前闪烁红亮亮的果实,心里怎不太阳般的温暖。
编辑: 杨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