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赋惊天
《子虚赋》诞生记
汉景帝前元七年,司马相如二十二岁,他来到京师长安已是两个年头。就在这一年,梁孝王来朝,随他一起来的还有著名的辞赋家游士枚乘、邹阳、庄忌等人。这给司马相如带来了又一次人生的转折机遇。
梁孝王刘武,是汉文帝的儿子,与当朝皇帝刘启同属窦太后所生。
梁孝王于景帝前元七年的这次来朝,就充分显示了一副意气恣纵、富丽堂皇的气派,侍从武士前呼后拥,文人游士左右相随,车马隆隆,旌旗蔽日。
司马相如跟随景帝的特使持节迎接梁孝王,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证实了以前的听闻并非虚妄。他觉得梁孝王出行的威仪、气势毫不逊色于景帝,心里不禁暗想:人生富贵尊显能到如此地步,也就不枉此生了。
梁孝王一直被迎接到皇宫的阙下,用的乘舆是景帝的副车,由驷马驾乘。
梁孝王完成了朝见、祭祀等一系列入朝活动之后,就又给景帝上了一道奏疏,要求再在长安逗留一段时间,很快便得到景帝的恩准。
司马相如作为武骑常侍,在最近的一段时间内,不仅要时时注意皇帝的安危,同时也要为梁孝王的人身安全操心,因此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近梁孝王,梁孝王对他颇有好感,十分赏识。更由于喜欢辞赋的缘故,司马相如很快便与枚乘、邹阳等人结识并熟悉了。他很喜欢枚乘的心直口快,出言儒雅,也觉得言辞激烈、慷慨睿智的邹阳可以交往。枚乘、邹阳对司马相如也是一见如故,颇为欣赏他的文才武功。闲暇时分,便向他介绍梁国、梁孝王的许多情况。当司马相如问到梁国的时候,枚乘就口若悬河地说起来。过了一会儿,他又像想起了什么,找出自己刚写了不久的一篇赋,说道:“这是我最近写的《梁王兔园赋》,就是写梁国的,你可以看看。”
司马相如接过《梁王兔园赋》,认真看了起来。赋一开头即交待兔园的外部环境及其总体气象:
修竹檀栾,夹池水,旋兔园。并驰道,临广衍,故径于昆仑,垦观相物兮,有似乎西山。
接着写西山的景色,写风涌云乱、枝叶离散的景色,写各种鸟兽的鸣叫、姿态,极尽夸张铺排之能事,令人头晕目眩,心旌摇荡,神为之移。最后写游人的情状:
于是,晚春早夏,邯郸、襄国、易阳之容丽人及其燕饰子,相与杂遝而往款焉。车马接轸相属,方轮错彀,接望何骖,披衔迹蹶。自奋增绝,怵惕腾跃,含意而未发。因更阴逐,心相秩奔,隧林临河,怒气未竭,羽盖繇起,被以红沫,濛濛若雨委雪。高冠扁焉,长剑闲焉。左挟弹焉,右执鞭焉。
日移乐衰,游观西园。芝成宫阙,枝叶荣茂,选择纯熟,挈取含苴。复取其次,顾赐从者。于是从容安步,斗鸡走兔。俯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
若乃夫采桑之妇兮,褂裼错纡,连袖方路。摩陀长髻,便娟数顾。芳温往来,精神未接,已诺不分,缥并进请,傧笑连便,不可忍视也。于是妇人先称曰:
“春阳生兮萋萋,不才子兮心衰。见佳客兮不能归。桑萎蚕饥,中人望奈何!”
一口气读完《梁王兔园赋》,司马相如感到枚乘不愧是写赋的高手。与他以前读过的赋做一比较,《梁王兔园赋》比荀子的《礼》、《智》、《云》、《蚕》、《箴》更像一种自具特色的文体,而荀子的五篇赋,好像五条短谜语,刚开头就又结了尾,给人以突兀之感。再与屈原、贾谊的赋篇相比,二者行文体式多有不同,屈原、贾谊的作品低回哀婉,多为咏怀抒情,而且多用“兮”字入句,楚辞韵味浓重。《梁王兔园赋》场面宏大,倒有点像宋玉的某些赋,但枚乘此赋铺写梁园中的竹树禽鸟、车音人语,又比宋玉赋文笔细腻而又面面俱到。
司马相如沉浸于枚乘的赋中,不禁脱口而出:
“修竹檀栾,夹池水,旋兔园。并驰道,临广衍。故径于昆仑,垦观相物兮,有似乎西山。”稍一停顿,他又自言自语道:“梁王的兔园真是这样好吗 还有那么多丽人的游子,相与往还 接轸驰逐,错彀接服,到处充满着腾跃之意,嬉游之欢,这不是要比长安还要好许多 能去看看就好了自己还年轻,不能在这里虚度一生对,应该到梁国去!”
第二天,再见到枚乘、邹阳等人的时候,司马相如说出了自己打算到梁国去的心里话。通过这些天的接触,枚、邹等人对司马相如有了较多的了解,他们都认为,相如这个年轻人不仅有大志,有文才,更是一位待人友善的义气之人。因此,很乐于跟司马相如长期相处,并表示欢迎他到梁国去,一起为文做赋,交游为友。
枚乘、邹阳又主动向梁孝王引见司马相如,并禀告了相如欲去梁国的想法。梁孝王听后,当即欣然允诺,还不住地夸赞相如,说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到梁国后,定能使梁国又添佳宾胜友,竹树台阁也会为之生辉增光。
看到梁孝王如此好客,枚乘、邹阳等人又非常友善,司马相如终于坚定了去梁国的决心。
司马相如以身体生病为托辞,请求景帝允许他辞去武骑常侍的职务。加上梁孝王从中进一步周旋,景帝很快便恩准了相如的辞职请求,并表示不反对他到梁国去。
梁孝王就要离开长安了。大队车马旌旗猎猎,从高大的霸城门鱼贯而出,浩浩荡荡,遮天蔽日,朝东方梁国驰去。在梁孝王的文士中,又多了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人,他就是司马相如。此时,相如正坐在东去的车上,他似乎没有听见枚乘、邹阳等人的高谈阔论,而是回头凝视着渐走渐远的长乐宫、未央宫的碧砖青瓦,回想着两年多来的这大汉都城那段难忘的生活,禁不住心潮澎湃感慨不已。从成都到长安,从长安再到梁国,那梁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呢
“来来来,长卿老弟,别再留恋长安了,喝酒,酒中自有无限风景。”司马相如惊愕地回过头,见邹阳胡须上沾满了酒滴,正移身靠过来,手里端着酒杯,不知为什么,邹阳今天显得心情特别舒畅。
“不不,我我,我不善饮酒多谢老兄,您”司马相如连忙摆手辞谢。
“哈哈哈”望着一脸窘态的相如,邹阳放声大笑,然后猛地仰起头,把一杯酒喝了下去。
三杯酒下肚,邹阳面色开始红润,舌头根也变得僵硬,摇头晃脑地吟起自己所做的《酒赋》:
“清者为酒,浊者为醴。清者圣明,浊者顽騃哲王临国,绰矣多暇。召皤皤之臣,聚肃肃之宾。安广生,列雕异。绡绮为席,犀璩为镇。曳长裙,飞广袖,奋长樱。英伟之士,莞尔而即之。君王凭玉几,倚玉屏,举手一劳,四座之士皆若哺梁焉。乃纵酒作倡,倾碗覆觞”
司马相如却没有邹阳那般兴致,他双眉紧锁,面色凝重,显然是在重新审视自己的这一重大决定。
来到梁国,司马相如成了梁孝王的座上宾,颇受优待,过上了衣食优裕的游士生活。他与邹阳、枚乘、庄忌等文士住在一起,经常参加梁孝王举行的游宴活动,有时也参加梁孝王在忘忧馆举行的做赋盛会。这种场合,一般是梁孝王出题目。大家来写。邹阳、枚乘、庄忌等人算得上是当时最有名气的赋家,他们通过自己的赋作,展示出了各自的独特才华。相如与他们一起推研学问,切磋辞赋技艺,真可谓如鱼得水,感到这才真正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在梁国生活已有一段时间了,司马相如和梁孝王门下的诸多游士逐渐熟悉起来,并且对他们的情况也有了一定了解。他发现,这些游士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别。一类是以智术取信于梁孝王的人,如羊胜、公孙诡等人,司马相如觉得他们与战国时的纵横家颇有相似之处。这些人也写些辞赋,有的文笔还算可以,但他们显然并不看重做赋,而是更多地跟随在梁孝王左右,给他出谋划策,又是建议多造弓弩操练兵马,又是拓展城墙广建宫室,有时还夸夸其谈,议论其他游士。这部分人由于深得梁孝王的信任,经常出入禁宫私邸,所以自以为出人头地,整天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气来。司马相如初到梁国,又非常年轻,更是不被他们放在眼里。相如清高内向,当然也不想攀附他们,便很少与这些人交往。
邹阳、枚乘、庄忌则不同,他们显然属于另外一种类型。他们有时也积极参与梁孝王的国家大事,发表自己的见解,但在多数情况下,他们更沉迷于文士间的宴集和辞赋的创作。梁孝王很乐意听取他们的意见,在宴会上,每当觥筹交错之际,相如就听到梁孝王大声叫着枚先生、庄夫子,一派君臣无猜、其乐融融的气氛。邹阳、枚乘、庄忌这些人,主要是因为擅长辞赋而受到梁孝王礼待宠幸的,他们自己也都更甘于做一个文士。这些人并不与司马相如见外,加上在长安时间已经有了交往的基础,相处得便颇为融洽。他们见年轻的司马相如温文尔雅,诚实谦逊,也就愿意在写赋和生活等方面帮助他,有时向他敞开心扉,畅谈自己过去的诸多经历。这样,相如也就十分乐意与他们交往,心里有了想不开的事,或者有了其他难处,便毫不见外地与他们倾心相谈。
司马相如与邹阳、枚乘、庄忌诸人友好相处,关系越来越密切,尤其是了解到这些人过去的生活经历之后,他愈发感觉到做一个文士的艰难与困苦。
司马相如与邹阳相处最多,对这位慷慨而不流于俗的文士也了解得很深。
在梁孝王门下多如过江之鲫的文人谋士中,除邹阳而外,司马相如接触最多、最解最深的,应该算是枚乘了。他很欣赏枚乘的赋,早在长安充职景帝武骑常侍的时候,司马相如就听到过枚乘的名字,知道他写的赋很有名气。及至长安相识,梁国交往,相如才发现,枚乘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高深莫测,特别是与羊胜、公孙诡那帮人相比,枚乘更具有一个良师益友的风范。
在梁国内的游士中,除了邹阳、枚乘,庄忌是司马相如熟悉的另一个人庄忌写了很多情文并茂的美文佳赋,尤其是写骚体的高手。
司马相如开始留意,希望能找到庄忌的赋作。一连几天过去了,竟未能寻到庄忌写的只言片语,相如大感失望。时间一长,他也就把这件事渐渐淡忘了。直到有一天,他从一个游士那里意外地看到了庄忌的《哀时命》,这是一篇邹阳、枚乘提到的庄忌最擅长的骚体赋。相如欣喜若狂,马上借来,抱着简牍往回走时,他真有点忘乎所以了。
那天晚上,司马相如手捧《哀时命》,全神贯注地诵读起来。
此赋大意为:
我哀叹年命不如古人好啊,生不逢时真是令我悲伤!往古的圣贤已不可追攀啊,后世的明主也难以期望。心中怨恨总也不能称心啊,只有借诗抒发我的衷肠。长夜大睁两眼难以入梦啊,忧愁绵绵不断啮人肺腑。心中郁闷无人可以倾诉啊,众人有谁与我交情深笃!困顿憔悴使我倦怠不堪啊,老已将至时光流逝疾速。我居住在山林隐身自约啊,意志深受压抑无法表露。路途已经阻塞无法通行啊,江河宽广没有桥梁可渡。我无法踏着波涛而横渡啊,又没有羽翼凌空而高翔。心中郁积的忧愁难抒发啊,我只好孤独地徘徊游荡。惆怅迷惘使我忧思难已啊,心中痛苦郁积愈增悲伤。我犹豫徘徊想久留深山啊,但每天饥饿早已经断粮。空对着山景而孤独自处啊,心中长久思念我的故乡。我的规矩上与伏羲相同啊,我的法度下与尧舜一样。我愿以高尚节操为准绳啊,心中瞧不起夏禹和商汤。我明知贫贱却不能变节啊,始终不用邪恶危害贤良。世人相互推举成群结党啊,以一己之心把别人度量。群小聚合一起并肩同行啊,贤人只能远遁避世隐藏。君王糊里糊涂总不觉悟啊,怎样向他倾诉我的忠诚 嫉贤妒能是流行的习俗啊,谁又了解我的志节品行 我想舒展心志一泄愤懑啊,又怎知道前途是吉是凶 宝玉和瓦器混杂在一起啊,丑妇和美女同居于一宫。全世界都认为这是常理啊,所以我将愁苦终身受穷。夜里独自辗转难以入眠啊,思虑烦乱愤懑填满心胸。我的魂灵渺渺独自飘浮啊,愁闷难解令人忧心忡忡。我的形体洁白本质纯朴啊,心地皎洁精神磊落纯正。世人厌恶直士弃而不用啊,只能隐居山泽远离国中。暂且藏头匿足潜伏隐藏啊,我要执守寂静默默无声。独自忧愁心里烦恼怨恨啊,怎能发泄愤懑畅抒悲情 时间已晚人也感到疲倦啊,内心烦闷感叹没有美名。伯夷守节饿死首阳山中啊,终于没有获得富贵显荣。太公姜尚如果不遇文王啊,那么他到死也有志难逞。我有美玉般的优秀才能啊,愿奉献出来却无人能用。人生天地间如过眼烟云啊,忧伤痛苦使我染上疾病。我想再看看春天的太阳啊,恐怕已难以享天年而终。
司马相如读完了《哀时命》,合上书简,心中波涛汹涌,久久也平静不下来。他似乎一下子了解了庄忌。呵,庄忌,你不就是《哀时命》中那个孤行独处、怀才不遇而又志向皎洁、直道而行的诗人吗 你有超群的文才,却不被世人敬仰;你离开长安来到吴国,以一片赤诚之心规劝吴王,竟遭冷遇;你又漂泊奔波,来到梁国,梁孝王虽然尊敬你,赏识你的文采,但他又哪里能理解你的内心世界。天下之大,知音难逢,你只能落落寡欢,独处一室了。看来,我司马相如是误解你了!可是,又有谁能真正了解我呢 我怀抱鸿鹄之志,千里迢迢北上长安,不就是想作为一番吗 可几年过去,竟一事无成;现在虽来到梁国,但也不过寄人篱下,写诗做赋,舞文弄墨而已!我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 司马相如心里清楚,周朝天下乱了,便进入春秋,又发展到战国,那时,一种叫“士”的人渐渐多起来。我读过的张仪、苏秦等人,就是专门游说人主的游辩之士,现在的庄忌、邹阳、枚乘,还有羊胜、公孙诡他们,也都应属于游士。这么说起来,我也是游士了。可我是游士吗 现在不是春秋,也不是战国了,怎么还有这么多游士呢 吴王刘濞养士,淮南王刘长养士,梁孝王刘武也养士。大汉不是早就把天下统一了吗 那就不该有这么多士了。这些游士在别人眼中,过着衣锦玉食、养尊处优的生活,实际上他们都成为大汉天子的臣下,大汉不就更加繁荣昌盛了吗 我不是游士,我与邹阳、枚乘、庄忌他们不一样,与羊胜、公孙诡他们更不一样,他们太象一个士的样子了,他们坚守着士的本分,对主子无限地忠信诚敬,吃了那么多苦,也心甘情愿,而我只想为大汉朝廷做事情,我想成就功业,我不能只为一个诸侯王耗尽一生,只有游士才会这样做。可是,我现在不是游士,又是什么 我与邹阳、枚乘、庄忌他们又有什么两样 如果我们这些人不到诸侯国来,都挤在都城长安,能有多大发展呢 能受到现在这样的礼遇,享受到现在这样的宽松气氛吗 写的文做的赋,能受到天子的欣赏吗 对个人来说,做游士又有什么不好呢
想了很久,司马相如也未能理出一个头绪来,他发现自己的确有些迷惘,如同走进了梦境的深处。他感到头涨得难受,便披衣走出馆舍。
天空中已是月影西移,淡淡几丝云彩掠过,月亮顿时暗了下来,司马相如仰头一看,只有北斗七星,依旧亮着,像是恪尽职守的打更人,没有丝毫疏忽懈怠,照耀着西北的天际。小路两边的竹篁,在夜色的装饰下显得更加葱郁幽静,微风吹过,便荡起一阵阵飒飒之声。不知疲倦的夜鸣虫此起彼伏地鸣叫着,把整个夜的氛围衬托得更加幽深、静谧。
司马相如大口大口地吸着凉爽的夜气,头脑清醒了许多。一阵悦耳动听的曲子从远处行宫中缭绕而来,相如听得出,那是梁孝王最喜欢的一支睢阳曲,是由他宠爱的歌女演唱的。
“歌舞饮宴到这么晚,也许梁孝王明天不会招邹阳、枚乘、庄忌我们这些人到忘忧馆做赋了吧。”这样想着,司马相如开始往回走。
来到馆舍前,司马相如才注意到,不远处庄忌的房里还亮着灯,他驻足而望,从心里感到庄忌有些过于刻苦自己了。既然心怀坦荡、行事端直,那么,照自己的路走就是了,时机或迟或早总会来的,何苦把自己封闭起来呢 何苦整日忧心忡忡呢 我还年轻,前程正远,暂且在此做游士也没什么不好。无论如何,不能像老子那样活得那么沉重。想到这里,司马相如的心境豁然开朗起来。
司马相如疾步走回卧室,抓起桌上的酒壶,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几口下去,心中好不舒畅。“今朝有酒今朝醉,樽前莫话明朝事。”司马相如吟毕,躺在床上,酣然入睡。
时间像一条泥鳅,“哧溜”一下就从指缝间滑过了,转眼间司马相如来到梁国已有两个年头了。他不仅了解、熟悉了梁国的人事和环境,也开始适应了作为游士、门客的生活。与邹阳、枚乘相处的加深,以及对庄忌某种程度上的了解,使相如消除了初来乍到时的那种不安和寂寞,生活变得随意起来。
这一年秋天,司马相如两次跟随梁孝王的车骑到睢阳城外田猎。虽然这只是诸侯出猎,其囿场比起长安的上林苑要小不少,但那场面却颇为壮观:旌旗招展,人喊马嘶,梁孝王乘坐的高大车驾居中,左右前后都是持戟弯弓的武士,一个个精神抖擞,奋勇争先,在方圆几十里的阔大苑囿中纵横驰骋,如入无人之境。当遇到猎物时,训练有素的猎手们追的追,堵的堵,很快便形成一个偌大的包围圈,这时孝王车驾迅疾地突出而至,两旁的卫士摇旗呐喊,孝王立于车上,控弓搭箭,向猎物射去。随着猎物中箭倒地,满山遍野刹那间便响起一片响彻云宵的欢呼之声。司马相如觉得,以前自己随景出猎,那阵势也很不小,但因当时自己是景帝的侍卫,担负着保卫皇上的责任,时刻小心谨慎,因此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张之中,根本无暇去顾及其他,也就感受不到多少乐趣。但现在就不同了,现在自己只是作为一个普通的随从,不用担心什么,一路上可以无拘无束地随意观赏,高兴的时候还可纵马驰骋,射它两箭,偶尔有些小小收获,令他感觉非常惬意。
漫长的冬天里,司马相如很少外出。他借来大批书简,把自己关在馆舍中,伏案阅读起来。他想趁这闲暇无事的机会,好好补充一下自己,同时也仔细揣摩做赋之道。在他借来的书简中,最多的是古今字书。司马相如知道,要想写好赋,不读字书、不多认一些难字僻字是不行的,因为写赋的一大要点是要描写景物,要铺张排列,有时一种景物有多种形状,这就需要使用不同的字词、从不同的角度去表现,如果识字不多,就难以铺展开来,赋就会写得毫无丰满之感。通过一段时间的阅读,司马相如感觉颇有长进,他早年就在父亲指导下学过籀书和篆文,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加上现在的进一步钻研,他已记牢了许多生僻字词的意义和用法,并且还将同一偏旁部首的字词做了有序的排列,用的时候便随意拈来。
在读字书的同时,司马相如还翻览了一些时人的诗赋作品,令他感觉最有意义、收获也最大的,是枚乘的名作《七发》。对于《七发》,司马相如略知一二,还在他做景帝武骑常侍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这篇作品;后来到了梁国,曾在枚乘那里匆匆读过一遍,没来得及细细揣摩。这次重读,他对这篇作品立意布局到描写手法、从用词用字到物象罗列都做了非常细致的揣摩体味,他觉得这实在是一篇前无古人的划时代的作品。这篇作品与庄忌的《哀时命》不同,《哀时命》虽然写得低回哀伤,有一种打动人心的力量,但就其体式而言,走的还是屈原开辟的骚体赋的路子,而没能显出自己的特点;《七发》就不一样了,它用七段文字描写七件事,借楚太子有病、吴客去问,二人一问一答,构成一篇热情洋溢、琅琅上口的长篇大赋,其间有大段大段的铺排,有琳琅满目的景物展现,有对楚太子心态的刻画,有锦绣般的美辞丽藻,整篇赋纵横开阖,起伏跌宕,既令人感到愉心悦目,又能体察到作者劝戒、讽刺楚太子这类膏粱子弟生活奢靡的明确旨意。这种写法,在以前的赋作中还没有出现过。最令司马相如为之击节叫好的,是《七发》最后一段关于“观涛”的描写:
客曰:“将以八月之望,与诸侯远方交游兄弟,并往观乎广陵之曲江。其始起也,洪淋淋焉,若白鹭之下翔。其少进也,浩浩恺恺,如素车白马帷盖之张。其波涌而云乱,扰扰焉如三军之腾装。其旁作而奔起也,飘飘如轻车之勒兵。六驾蛟龙,附从太白;纯驰洁霓,前后络绎。颙颙卬卬,根据疆疆,莘莘将将;壁垒重坚,沓杂似军行。訇陶匈磕,轧盘涌裔,原不可当。观其两旁,则滂渤佛郁,闇漠感突,上击下律,有似勇壮之卒,突怒而无畏。蹈壁冲津,穷曲随隈,逾岸出追,遇者死,当者坏。诚奋厥武,如振如怒,沌沌浑浑,状如奔马;混混庉庉,声如雷鼓。鸟不及飞,鱼不及回,兽不及走。纷纷翼翼,波涌云乱;荡取南山,背击北岸;覆亏丘陵,平夷西畔
这段文字从波涛初起时的白波奔涌,到上涨突进时的涛翻浪卷、突怒冲撞,从它“杂沓似军行”、“声如雷鼓”的形状、声音,到“蹈壁冲津”、“遇者死,当者坏”的气势、威力,都做了尽情的描绘渲染,极尽夸张、想象之能事,文中妙喻连生,排荡而下,***恣肆,气象万千,读后令人为之寒心慑胆,目夺魂移。司马相如深深地沉溺于其中而不能自拔。他想,自己应该好好地向枚乘学习,吸取、借鉴他的手法,构思出一篇比《七发》格局更大气势也更大的赋来,只有这样,才能不虚此番梁国之行。
“写什么呢 ”几天以来,司马相如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虽然绞尽脑汁,左思右想,却始终没有产生一个明确的构思方案,反而搞得心乱如麻。为了使自己清醒清醒,他决定出去走走,顺便找枚乘聊聊。
出了馆舍,信马由缰地趋步而行,不知不觉间来到一座土山之下。司马相如仰头望了望,自言自语道:“古人说得好:登高而赋,方能为大夫。对,我也上去体味体味!”
不大功夫,便登上了土山之巅。司马相如举目四望,但见荒草白茅,一望无际,偌大一个平原空荡荡的,显得格外苍茫辽阔。昔日郁郁葱葱的林木,如今黄叶早已脱尽,只有干枯的树枝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天空偶尔传来几声乌鸦的鸣叫,更给这原本寂寞的荒野增添了一种悲凉气氛。“这就是自然造化的威力呵!才几天光景,这片风景秀丽的地方竟变成了这个样子!”司马相如一边感叹着,一边想起秋季随梁孝王出猎时的情景。一想到出猎,司马相如脑海中倏地闪过一道电光,“对呀,为什么不写游猎呢 这个题材还没有人写过,而且游猎的场面阔大壮观,极利于铺张扬厉,是最合适写成有格局、有气象的大赋的。”想到这一点,司马相如的眼中放出一丝光亮,几天来的苦思冥想突然间有了着落,原先的烦闷一扫而光。
在回馆舍的路上,司马相如已基本构画出了赋的基本轮廓。他准备吸取枚乘《七发》的主客问答方式,借两人之口,来夸耀诸侯国的苑囿田猎之盛,把自己在长安、在梁国的游猎体验充实其中。他相信,他自己完全能够驾驭这一题材,能把它写好,而且比枚乘《七发》的气势还要宏大。
当天晚上,司马相如就急不可耐地去找枚乘,向他说了自己的想法。枚乘听着,不住地点头,还不时插上几句话,帮着相如完善构思。在枚乘鼓励的目光中,相如往日口吃的毛病不见了,口惹悬河地把能想到的东西都讲了出来,有些想法是突然间冒出的,说出来后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说:“我以为,写赋要靠才气,更要靠妙思。同一种事物,可以有不同的写法,但写成后即有高下优劣之别。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只有运动思维,广搜遐想,才能捕捉到那些罕见的物象,才能把看似不相关的事物巧妙地组合在一起。譬如先生在《七发》中写观涛,用了江水、海水、白鹭、素车、轻车、三军、蛟龙、浩蜺、奔马、南山、凝岸、西畔、陂池等等物象,一个接一个,如大江长河,源源不绝。可是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物象经先生妙手安排后,又无不与波涛之形态、声意、威势连在一起,那凶猛的气势、雄阔的场面令人如身临其境,真是极天下之壮观呵!“
听了相如的话,枚乘缓缓说道:“长卿老弟过奖了。那还是几年前的旧作,写的时候也没想那么多,经你这一点,倒也是那么回事。不过,写赋除了妙思外,还要善于铺排。赋者,铺也,如果不能铺张扬厉,不能承前启后,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句话,这赋就写不成了。”
“是呵,前一段时间我一直在读字书,就是想多记些难字僻字,以免写赋铺陈时虽有话可说,却无词可用。另外,用这些字词尽情铺排后,赋作也显得华美壮丽、气势非凡了。”相如深有同感地说道。
“是的。你记得《楚辞 招魂》中那几句话吧,结撰至思,兰芳假些。人有所极,同心赋些。说的便是谋篇布局要穷思极虑,外在物象要大而壮丽,以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枚乘边想边说。
“您说的太好了!大而至极,才能体现出美来。我这篇赋,一定要写得大一些,美一些!就怕我的水平不高,写不好。”相如有些激动,也有点担心。
枚乘拍着相如的肩头,鼓励他说:“长卿,这是一个很好的选题。你比我行,心思机敏,也有胆魄,只要用功,一定能把这篇赋写成功!”
司马相如实在难以抑制心中激荡,紧紧地握住枚乘双手,久久不肯松开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司马相如又一次把自己关在馆舍中,昼夜不舍地写起赋来。他先为赋中的两个人物取名“子虚”、“乌有”,意即子言本虚、无有是事,说明这是虚构的人事。然后设想让子虚作为楚国的使者出使齐国,向齐国君臣夸耀楚国苑囿、车骑、田猎之盛,然后让乌有先生攻诘对方,为齐国辩护。通过二人的夸耀和争辩,自然流畅不着痕迹地展现出游猎的壮观场面。
按照这一构思,司马相如奋笔疾书,十余天后,就写出了近千字。他拿在手中,一遍遍地审读、修改,不行的推倒重来,直到满意而后止。这样,就又花了半个多月。待到来年春暖花开之际,这篇赋作已完成一大半了。
一年好景随春至。柳枝吐绿,鲜花盛开,鹂莺和鸣,万物峥嵘。
忘忧馆外,发芽不久的茸茸嫩草连成一片,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喜人的绿色。近处,修竹幽篁的环绕中,碧绿的池塘和红色亭台星罗棋布;远处,西山崖巍,云霞缭绕,山下大片大片的林木随着地形的起状,高低错落,连绵不断。优雅宁静的氛围中,时时传来阵阵鸟鸣,给梁国的清晨增添了勃勃生机。梁孝王与众游士散坐在一座高高的楼台上,面对初春的丽景,欢歌笑语,举杯畅饮。梁孝王的侍女们奏起悠扬悦耳的管弦,宴席上一片其乐融融的气象。
这是冬去春来后的第一次游宴。梁孝王的精神显得特别的好,他不仅召来了邹阳、枚乘、庄忌、司马相如等人,而且连平日不大参与这种宴集的羊胜、公孙诡、韩安国他们也被召了来。看来,孝王今天是要举办一场做赋盛会,一发压抑了整个冬天的豪兴了。
司马相如与枚乘、邹阳等人坐在一起,晒着暖融融的太阳,全身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舒畅。这个冬天,相如几乎全把自己关在了馆舍中,极少外出,也很少与人来往,心无杂念在写那篇还没起名的赋作。一两个月下来,人显得消瘦了许多。今天应梁孝王之召,参加游宴,心中自然十分高兴,所以满面春风,不时地与枚乘、邹阳说着什么。
“诸位先生!”梁孝王一开口,全场马上静了下来,然后接着说:“寡人与诸位已有数月未聚,目下春光大好,正宜游宴赋诗,开怀痛饮。各位近来有什么好的赋作,可一一为寡人道来。如若无有,便请即席做赋;若是做不出来”梁王顿了顿,朗然说道:“那就罚酒三杯!”
众游士等梁王话音一落,便异口同声地鼓掌赞同。大家一致议定,从梁孝王右首座位开始,依次做起。坐在梁孝王右首的是羊胜、公孙诡、韩安国三人,于是,羊胜首先站起,向梁王深深一揖道:“臣下不才,日前撰就一篇《屏风赋》,只有几句,在此献丑了。”说完,昂首诵道:
屏风张设,蔽我君王。重葩累绣,沓璧连璋。饰以文锦,映以流黄。画以古烈,颙颙卬卬。藩后宜之,寿考无疆。
羊胜诵完,刚刚坐下,公孙诡便站了起来,向梁孝王施礼道:“臣下亦曾构得一篇小赋,取名《文鹿》,颂我君王延揽人才之盛举,谨请诸位指点。”接着,公孙诡便不无得意地读起了他的《文鹿赋》:
麀麀濯濯,来我槐庭。食我槐叶,怀我德声。质如湘缛,文如素綦。呦呦相召,小雅之诗。叹丘山之比岁,逢梁王于一时。
公孙诡落座后,梁孝王手捋一绺长须,连声赞道:“好!好!你们二人的赋都做得不错,虽短小而有味,甚合寡人心意。”然后将目光射向紧靠公孙诡的韩安国,问道:“长孺先生所做何题呀 ”
韩安国站起身来,哆嗦着嘴唇说道:“臣下近日为冗务所缠,未能未能写出。”
“既是未写,不妨即席为赋。”梁孝王四下看了看,然后指着面前的茶几说:“你就以此几为题,为赋一篇吧!”
韩安国沉思半晌,脸涨得通红,小声道:“这几几几由木制供人茶饮”韩安国说了两句,便文思阻涩,再无词强续,便向孝王说道:“臣下才思驽钝,甘愿受罚三杯。”说完,举起面前酒杯,连饮三次。
见韩安国甘愿受罚,连饮三杯,从游士笑作一团。梁孝王乐呵呵地笑着,手指韩安国下首的邹阳说:“邹先生文思泉涌,以前那篇《酒赋》便是即席而成的。现在由你来代长孺先生做这《几赋》如何 ”
邹阳见孝王直接点了自己,便起身离席,躬身说道:“大王有命,敢不遵从!”于是沉吟片刻,即款款道来:
高树凌云,蟠纡烦冤,旁生附枝,王欠公输之徒,荷斧斤,援葛藟,攀乔枝,上不测之绝顶,伐之以归。眇者督直,聋者磨砻。齐贡斤斧,楚入名工。乃成斯几,离奇仿佛。似龙蟠马回,凤去鸾归。君王凭之,圣德日跻。
“妙哇!到底是邹先生,果真出口成章,技高一筹。”梁孝王一边赞叹着,一边令侍从给邹阳上酒,以示嘉勉。众游士见邹阳未多思考便一气呵成,都暗自佩服他的敏捷文思。
酒过数巡以后,梁孝王已有些飘飘然。他仰靠椅背,手捋长髯,笑道:“今日比赋,各有所长,本王甚觉快意。下面是否轮到枚先生了 ”枚乘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站起来说道:“大王今日在忘忧馆外行宴,天高云淡,景物一新。臣下见眼前这绿柳婆娑,煞是好看,姑且以柳为题,草赋一章。”说完,便摇头晃脑地朗诵起来:
忘忧之馆,垂条之木。枝逶逶而含紫,叶萎萎而吐绿。出入风云,去来羽族。既上下而好音,亦黄衣而绛足。蜩螗厉响,蜘蛛吐丝。阶草漠漠,白日迟迟。于嗟细柳,流乱经丝。君王渊穆其度,御群英而翫之。小臣瞽聩,与此陈词,于嗟乐兮!于是樽盈缥玉之酒,爵献金浆之醪。庶羞千族,盈满六疱。弱丝清管,与风霜而共凋。鎗锽啾唧,萧条寂寥,隽人英旄,列襟联袍。小臣莫效于鸿毛,空衔鲜而嗽醪。虽复河清海竭,终无增景于边撩。
“妙啊!即景生情,景物也描摹得好,不愧是大手笔!”孝王朗声赞道。众游士也是一片颂扬之声。
司马相如坐在枚乘旁边,见轮到自己了,略有点紧张。他站起来向孝王深施一礼,尽量平静地说道:“臣下忝陪末座,得以闻睹诸位先生文词清雅,妙赋连篇,受益委实不浅。日前臣下做得一赋,既未终篇,亦未命名,现暂将其前半奉献,有扰大王与各位视听。”于是手捧简牍,缓缓诵读起来:
“楚使子虚使于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田罢,子虚过詫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猎乐吗 子虚道;乐。 获多乎 曰:少。然则何乐 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楚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
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猎于海滨。列卒满泽,网罗满山,捕兔辗鹿,射麋捉麟。驰骋于海边盐浦,割鲜肉血染车轮。猎获甚多,自矜夸功。回头问我道:楚国也有这样富饶并令人快乐的平原广泽、游猎场所吗 楚王之猎,以寡人如何 我下车答道:臣乃楚国一般之人,有幸得以宿卫国君十余年,时时随他出游,也只是游于后园。时有所见,时或无见,就这样还是没能遍睹园中景观,又哪有资格谈论其外部的广泽呢 齐王道:虽是如此,还是请你把所听到看到的讲一讲。
“我答应着说:臣听说楚有七泽,曾见过其一,未睹其余。臣之所见,只是其中小小一泽,名叫云梦。这云梦方圆九百里,其中有山。共同则盘旋纡曲,高耸峭峻,高下参差,隐日蔽月,交错纠结,上触青云。山势倾斜,下连江河。其土则丹青赭垩,石黄白土仗 ,锡碧金银;众色炫耀,灿若龙鳞。其石则赤玉玫瑰,琳珉昆吾,瑊玏玄厉,礝石碔砆。其东则有蕙囿。其南则有平原广泽其西则有涌泉清池其北则有阴林巨树
“于是乃命专诸一类的人,用手格击猛兽。楚王驾驭驯顺的驷马,乘坐雕玉的车舆,挥舞以鱼须为旒穗之旌,摇动缀以明月宝珠之旗,高举干将之雄戟。左为乌号之雕弓,右为夏服之劲箭。阳子骖乘,孅阿为御,尚未奔驰,即已践狡兽,踏青蛩,辗距虚,冲野马,撞良驹,逮遗风之马,射游荡之骐;若是迅奔疾驰,则如雷动飙至,星流电击,弓不虚发,中必决眦,穿胸达腋,断绝心脉。所杀禽兽,纷纷而坠,有若下雨,覆草盖地。于是楚王乃减缓车速,悠然徘徊,观壮士之暴怒,与猛兽之恐惧,尽睹众物之变态。
“于是郑女美姬,披细丝,曳素绢,饰罗绮,垂轻纺
“于是一起夜猎于蕙圃,缓缓行来,登金堤,捕禽鸟敲金鼓,吹玉箫,船夫歌,声激扬,水虫惊,波涛沸,涌泉起。急流成汇。众石相击,若雷霆声,传至数百里之外。
“夜猎将尽,击灵鼓,燃烽燧,车按行,骑就队,鱼贯相连,络绎而进。于是楚王乃登巫山之阳台,宁静平和,泰然自若,调具五味,而后饮食。不像大王终日驰骋,竟不下车,割取生肉,烤而食之,以此为娱。臣私下观之,齐国的田猎恐怕不如楚国。于是齐王默默不应,无话可说。”
相如诵毕,众人都如中了魔法一样,呆呆地定在那里,过了好长时间,才高声叫起好来。梁孝王站起来,笑着说道:“真没想到,几个月的功夫,司马大夫写赋竟有如此之快的长进!比起你以前写的那些篇幅短小的《梨赋》、《鱼葅赋》之类,此赋纵横铺排,巨细靡遗,而又大气磅礴,壮丽恢宏,直有天渊之别。这才是别出心裁,这才是真正的大赋啊!不过,赋中有些字词似乎过于生僻了,连我也未全搞明白。”
司马相如道“诚如大王所示,此赋有欠通晓;但不用这些生僻字词,外物某些细微差别便很难表现出来。臣下拟再花一些心思,将全篇定完后,再三推敲,然后敬呈大王哂正。另外,关于此赋之名臣已想了很久,因为子虚这一人物出现最早,又主要活动于赋中,所以拟以子虚命名,不知大王有何高见 ”
“哦,子虚子虚《子虚赋》,好,此名甚佳,雅而有味。望你早日拿出全璧!”梁孝王兴致甚高,回头对身旁的待从说:“去,拿我的绿绮琴来!”
不消片刻,侍从将绿绮琴呈上。孝王捧在手中,细细抚摸一遍,面向众游士问道“这柄绿绮琴已伴我多年,寡人甚是心爱。诸位谁能说出它的来历 ”
众游士你看我,我看你,个个大眼瞪小眼,无人做声。这时,枚乘缓缓站起道:“臣下不才,愿略陈其中一二。”他见孝王示意他说下去,便道:“据臣下所知,天下名琴有三,其一为春秋时齐桓公的号钟,其二为楚庄王的绕梁,其三便是大王手中这柄绿绮,大王此琴实乃稀世之宝:它本取材于秦晋交界处黄河龙门之桐木,此木高达百尺,而无枝叉;由于年深日久,粗大的树干纹理盘曲,深扎的树根四面伸展。它的生长之处,上有千仞高峰,下临百丈之深谷,急流冲击摇荡,其根半死半生;冬经烈风、飘霰、飞雪之侵袭,夏经雷霆、霹雳之震撼;清晨聚集着黄鹂、鳱鴠,傍晚栖息着失群的迷禽,孤独的黄鹄号呼于其上,失伴的鵾鸡哀鸣于其下。这样经历了数百年风吹雨打,然后命最精琴理的乐师琴挚将此桐木砍下,制成鸣琴。用此琴弹奏的琴音,悲凉激越而又哀婉动听。现在此琴为大王所有,真令人感动快慰啊!”
“枚先生说的精彩之极!现在寡人欲将此绿绮之琴赐予司马相如,希望他一展琴技,奏出妙音,也能写出更好的赋来!”
司马相如急步上前,躬身接过琴来,但见此琴通体墨绿,晶莹闪亮,用手轻抚,湿润光滑,精巧绝伦。相如真有点受宠若惊了,他再一次施礼致谢,脸上闪动着兴奋的光彩。
接下来,司马相如端坐桌前,双手抚琴,神色凝重,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将《子虚赋》的前半部门弹奏一遍。司马相如琴技精湛,自然又引来一片不绝的赞美之辞。
由于得到梁孝王的赏识,司马相如更是文思泉涌,没用几天时间,他已将《子虚赋》写完,呈送梁孝王,又得到孝王的一番夸赞;邹阳、枚乘等人也纷纷向他表示祝贺,相如心中自是喜不自禁,他希望在梁国长期呆下去,再写出一些好赋,以回报梁王知遇之恩。
几年后,汉武帝读到《子虚赋》后,大为震惊,心想,作为皇上,还从未读到过这样卓绝的赋。他长叹一声:“这是何人所作,朕独不得与此人同时哉!”刚好旁边立着狗监杨得意。杨正好是蜀人,告知武帝,《子虚赋》正是臣的邑人司马相如所作。武帝一惊,忙传旨召司马相如进宫询问。司马相如进宫拜见皇上,武帝问相如:“你那篇如今流传天下的《子虚赋》,是何时做出来的 朕每次读,都觉得其中文思汹涌,气势宏大,有烟润雾迷之感。”司马相如恭身说道:“启禀圣上,臣的《子虚赋》,只不过写了诸侯游玩狩猎的故事,不足为天子所观,臣还想写一篇叙述天子游猎的文赋。”武帝大喜,令尚书给笔札。司马相如写成《上林赋》,奉献天子,武帝大悦,遂封司马相如为郎。司马相如从此,又进入大汉朝廷为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