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情深――周立波同志在益阳
1954年初夏,著名作家周立波同志回到了故乡。当时,我正在原益阳市互助合作委员会工作,市委书记张麟珍指示我向立波同志汇报合作化工作情况。之后,我们陪同他到了邓石桥、谢林港、桃花仑等地,穿村过乡,走访调研,考察合作化运动发展的情况。1955年秋,立波同志举家从北京迁到桃花仑竹山湾落户。在多年的深入生活和各种活动中,家乡热土上留下了立波同志许多感人的故事。 拜“盖满爹”为师 1954年仲夏,立波在楠木塘住了一些日子。认识了一位木匠出身的农会主席--互助合作委员会主任徐盖平,徐五十多岁,人称盖满爹。他为人正直,办事热心,对合作化工作抓得很紧,一有功夫,就跑互助组和农业社做发动和组织工作。盖满爹有两个儿子,长子名松森,满儿叫楠森,都是好劳力,但他俩开头思想不通,不肯入社,父子因此大吵,掀起了一场激烈的家庭风波。立波为盖满爹的精神所感动,便以他为模特儿,创作了短篇小说《盖满爹》,发表在《人民文学》1955年6月号,这是立波同志回乡后反映合作化运动的第一篇作品。 周立波与“亭面糊” 1954年夏,我和益阳市郊区办事处主任王道生等陪同周立波同志走访桃花仑竹山湾一带的农户。走进村口,见南面坡上一栋房子,两头是平房,中间一个木架子阁楼,屋的两边和后面,有竹子、杉树和茶子树环绕,堂屋门前阶基上,一个光头农民腰间系一条蓝布围巾,坐在一把矮竹椅上,口里含着一根两三尺长的旱烟袋,吞云吐雾。立波问:“这户住的是什么人家?”王主任介绍说:“他叫邓益亭,外号叫亭面糊。这屋的一头是土改时分给他家的。”立波又问:“这个人是个面糊吗?”王主任回答:“他喜爱喝酒,喝得偏偏倒,还说自己一点也没醉,反说人家喝醉了。喜爱和人扯闲谈,说起来没完没了。他婆婆耻他,说他是哑巴投胎,有说不完的话。有时为一点小事,他还喜欢骂家里的小孩,动口就说老子一烟壶脑壳挖死你!而孩子们都知道他骂得凶不打人。他是个种田高手,村里人都知道他有三手硬功夫,第一是钯田。钯田是农活中难度较大的,不少农民对高低不平的田,左钯右钯也钯不平。而亭面糊操起铁钯,让牛拖着钯纵横几个回合,就把田钯平了。第二是筛米。用大竹吊筛筛米,易学难精。很多农民难把米与谷分开,让谷聚集在筛子的中心成堆。而亭面糊操动筛子旋转几个回合,就能把谷子聚积到筛子中心,让米与谷分开。第三是识牛。他做过牛经纪,会摸牛的骨架看牛相,会看牛的口齿知道牛的年龄,还会治牛病。有次,他帮一个朋友买一条生癞子的瘦水牛,牵回来后,到药店买了些‘一扫光’药粉,给牛洗擦皮肤和涂擦药粉,扯草药煎水给牛吃,最后用活泥鳅加几个鸡蛋用斜口竹筒装着灌进牛口里。只有两三回,这牛的病就好了,膘也逐渐肥了,背犁也有劲了。如果说邓益亭是个稀里糊涂的真面糊,怎么会有这三手绝活呢?”立波听了,连连点头,陷入了沉思。这时,日当中午,王主任说:“我们还是先回乡政府吃了中饭再说吧!” 洪水中抢收稻谷 1954年五六月之间,连续暴雨,资江上游山洪暴发,益阳城区两岸深受水灾之苦。一天早饭后,我陪同市委张麟珍书记和立波同志到资江南岸察看灾情。我们从石码头过河,经边鱼山、会龙山右侧山路进入三重塘村(后改名金银山村),便见洪水从粟公港滚滚冲进秀峰湖,水位迅速猛涨,东边光棍山下美女坡旁的山田也上水了;西边山重塘村接近秀峰湖的低田以及木鱼山旁的田土都被洪水淹没了;南面江家坪上部的雷公坝地段也上水了。此时,乡长曾福堂,基层骨干潘四喜等带领村民在齐腰深的洪水中抢收尚未完全成熟的稻谷。立波迅即脱下鞋子,跳入水中将割下的禾把,一抱一抱地搂到高处田塍上,同去的人都已下水与洪水争粮。约一个钟头,能收割到的都已收完了。大家一身泥水,站在高的田塍上,村民见书记和作家一同在洪水中抢粮非常感动。潘四喜的母亲迅即煮了生姜甜鸡蛋,每人三个。立波抢先付给三元人民币,潘翁妈坚决不收,一边深情地说,我自家鸡婆生的蛋,收贵客的钱,怎么对得住人。立波拉着潘翁妈的手亲切地解释:党和政府有纪律规定,你老人家不能让我们违反纪律啊!潘翁妈也急忙解释:现在一角钱可买四个鸡蛋,无论如何也不能收这么多钱啊!当潘翁妈转身入内室时,我们已走出禾场上路了。立波和张书记边走边谈,深有感触地说:“民间传言:资江河里有个鬼,三点麻雨子涨河水。这说明一年中有一段时间易涨易退的山洪为心腹之患啊!如何才能为老百姓排忧解难呢?”张书记插话说:“市里和有关部门研究过多次,认为从长远一点说,资江上游要建水库和电站,下游要治理洞庭湖,我们这里粟公港河边急需修建防洪大堤,建个相适应的排水大闸,问题就可能解决了。” 诗情画意月明山 1954年初夏的一个晴天,周立波同志在我和昌载厚等的陪同下,路过谢林港街尾的月明山时,顺便登上了月明山。立波感慨说:“年少时曾和同学周文榜登过此山。月明山,山上有月明庵,山下有月明潭,志水悠悠,水绕山环,风景幽美。清代两江总督陶澍路过时还为月明山题写过一首对联:‘风定景偏幽,试看春岚隐寺,秋水飞帆,几处画图收殿阁;月明山更静,唯觉玉宇无尘,银河泻影,一轮桂魄透禅关。’这幅对联,当时用名贵坚木刻挂在庙门两旁,我在年少时记忆过的东西,不易忘记。周扬、曾三等路过时,也曾上山浏览过,曾三还题过诗。”说至此,陪同的人鼓动和请求立波写诗留念。立波谦逊地说:“作诗写联,我不里手,刚才,听你们说,日本侵略兵也上过月明山抓人,在山下逞凶杀死两个老百姓。”我想请大家坐下休息一会,讲个故事你们听听:“1935年,戈公振在苏联当驻外记者,他面对日寇侵华,决定回国参加抗日救亡工作,不意回到上海只有几天就去世了。临终前,他对赶来探望的邹韬奋说:‘在俄国,许多人劝我不必回来。我是中国人,当然要回来参加抵抗侵略者的工作。’他说这句话时,眼睛突然睁得特别大,语言异常激昂,终于力竭声嘶,昏迷过去。邹韬奋为此著文。沈钧儒读后,感慨万千,奋笔写了四首诗,其中第三首说:哀哉韬奋作,壮哉戈先生。死犹断续说,我是中国人。第四首诗则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我是中国人!!!!沈先生第四首诗,写了首句感情悲愤到了极点,以致完全不顾诗的格律,一再重复这五个字。” “菊咬筋”风波 周立波的父辈有五个兄弟,前四位都有几个儿女,唯有五弟桂香满爹膝下无子女,担忧自家的瓦屋、山林、良田谁来承上接下。经与老伴反复商量之后,征得元勋四哥夫妇同意,立其第三子志昌过继为接班人。志昌生成的长相好,身高体壮,好劳力,会当家;能说会道,与人争论咬劲,从不放让示弱,有人议论他是个“咬筋”。 “大作家推小土车” 1959年初夏的一天,周立波同志来到了位于资江南岸西流湾地域的益阳纸板厂筹建处。我作为筹建处负责人,向他介绍说:“这个厂是国家计委和轻工业部下达计划筹建的一个限额以上的项目,初步设计为日产90吨纸板。现在筹建处就用益阳地区贮木场的三栋房屋,建了两个工棚,招收了益阳市技工学校二百多名学生,从中选送部分人去上海、苏州、天津等地培训技工和管理人员。在家的员工正在和民工一起完成待挖的土方任务。”立波听了介绍后,非常高兴地说:“一个城市的发展,兴办工业是至关紧要的。”接着他提出到工地看看,当他见到许多男女青年正在开展劳动竞赛,几十部小土车在工地上穿梭来去时,立波随即操起路旁一辆小土车,装满泥巴,向200多米远的低洼地推去。过了半个多小时,立波累得满头大汗。我劝他休息一会,他却头也不回的坚持着干。我担心他身体出问题,便请工地负责人吹哨子让大家休息。当学员们知道这个陌生人就是写《暴风骤雨》和《山乡巨变》的大作家时,蜂拥围拢到立波周围,问这问那,有说有笑,一片欢腾。一个爱说爱笑叫菊妹子的学员挤拢来,偏着头,逗乐地说:“大作家推小土车,我这一生才第一次看见。”另一个小伙子风趣地回答:“一个17岁的小妹子,也说是一生,真不怕丑。”这菊妹子一转身,甩着两条小辫子挤出人群跑开了。 上坟拜父母 周立波的父亲仙梯先生,出生于清朝同治8年,逝世于1942年(民国31年),享年73岁。葬于原益阳县涧山乡姚家湾楼子屋场后山,立有墓碑。仙梯公一生从事教育工作,曾经担任过龙洲学堂庶务长,益阳县立二校校长,周氏蜚英小学校长。为人正直,办事公道,乐于助人,不亢不卑,两袖清风,德高望重。
周立波曾谦逊地向人说:“我拜盖满爹为师,学到了很多知识。”有次,立波和盖满爹去农业社开会。半夜出门伸手不见五指,立波随口说了句“我忘了带手电”。盖满爹随即把早已准备的干枯杉木皮火把点燃,不停的前后甩动,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立波不经意地问:“这山村里还有老虎吗?”盖满爹随口答道:“前年冬山凹屋场的一只架子猪被老虎咬走了。但我们不怕老虎,老虎怕火,怕火烧胡子,见了我们甩动的火把只好干瞪眼。”
还有一次,立波和盖满爹从区里开会回来,听说村口一牧童被烂骨麻(毒蛇)咬伤了右脚的大脚趾,疼痛难忍,情况紧急。他们迅即赶去,盖满爹用一根粗绳把孩子伤口上方扎紧,他又搞了一盆清水,要小孩把脚伸进盆里,用一块打碎了的磁碗片,放火上烧一会以消毒,再在伤口上划一道口子,以冷泉水反复清洗伤口;然后到山坡田边扯些七叶一枝花、蛇不过、鱼腥草、半边莲、蒲公英、犁头草、臭牡丹、车莲草、野菊花、大青叶等草药。那孩子一边敷药、一边吃药,很快就好了。盖满爹还向立波介绍:毒蛇一般头呈三角形,如青竹标、烂骨麻等,无毒蛇头呈椭圆形,如菜花蛇、泥蛇子等。但也有的毒蛇头不是呈三角形的。
后来,立波老家邻居农民盛如庆在田坑下摸泥鳅时被毒蛇咬伤右手中指,立波闻讯赶去。他采用向盖满爹学习到的办法进行了施治,因考虑到咬伤时间已过了一天多,他又特地到药店买了季德胜蛇药给伤者照方治疗。伤者好了,立波也放心了。
1955年秋,立波全家从北京迁到了桃花仑落户。开头住在瓦窑坡,后来与“亭面糊”成了好朋友,征得邓家的同意,立波便搬到竹山湾亭面糊家了,立波不但向老邓学会了好些农活,而且从平常的交谈中,学习和收集了许多幽默的故事和方言土语。邓益亭习惯地称呼立波为“周部长”。立波称赞他是务农老作家,田状元。亭面糊听了笑得连嘴巴也合不拢。立波夫人林蓝为亭面糊老伴赠药,治好了稍受风寒就得感冒的病。立波得知亭面糊有风湿骨痛,特地从北京同仁堂买来虎骨酒送给他治病。邓家的猪得病死了,老邓的婆婆气得流泪。立波见他家吃饭人多,为帮助他解决困难,便买了一只小猪送给他家喂养。邓家的长子焕章在市一中读书,因经济困难,老邓想让他回家务农,立波从多方面劝说和启发,要坚持让孩子多读点书,并建议让他中学毕业后去考大学,如果考不上时再看情况而定。立波鼓励焕章努力学习,并赠给他参考书和日记本。后来,邓焕章考取了华中工学院,在去武汉的路上,焕章在长沙立波家里住了一晚,立波一再勉励他好好学习,临行前还赠给了他15元,在当时可作两个月的生活费,焕章披着周立波送给的一件大衣走上了求学的道路。19***年,焕章大学毕业,被分配进了重庆的总参某研究所工作,先后任技术员、工程师、总工程师、所长。1990年调总参机要局任副局长,1993年授少将军衔。他的研究成果先后获全军一等奖和国家二等奖。
2004年益阳“三周”研究会成立时,邓焕章发来的贺信中,有这么一段:“五十年前,周立波同志在益阳深入生活,与我家为邻,周立波给予了我极大的鼓励和帮助,成为我工作和生活中宝贵的精神财富……”
在下山回来的路上,立波深情地说:“你们要我写诗,我认为写诗不易,要在短短的辞句之间,再现人间盈溢的感情、真醇的智慧,那不是我所能做到的。我认为诗的形式是诗的骨骼,情意才是诗的血肉,技巧的工拙是诗人的末事。因此,写诗的人,要到大自然中,到人间,去找作诗的意象和感兴。诗在人间,在自然里,不在笔端,也不在书上。”我们随行的人一再请他留句作为留念。立波说:“盛意难却,就念几句顺口溜吧:
清幽曲径上名山,绿树丛中忆旧庵。
志水长流滋万物,谢林港畔耐人看。”
日月推移,到了合作化运动年月,志昌思想不通,开头不愿参加互助组,后又不愿入农业社。认为自家的山林竹木蓄积得比别人的好,田土耕耘施肥的底子和产量比别人高,耕牛农具比别人强;还认为有的懒人是稀泥巴扶不上壁,搞到一起吵场火,到头来自己吃亏。区乡干部多次做他的思想启发工作。立波回乡后,也曾与他谈心,交流思想,以提高认识。后来,他虽然组织上入了社,但思想上还是处在通与不通之间。
1957年12月,周立波的长篇小说《山乡巨变》上篇完成。第二年7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成为了全国轰动的畅销书。立波对部分家乡人赠送了一本《山乡巨变》,家乡人争相传阅,有人说:书中第六节“菊咬”,内容情节,与周志昌有相同之处。这话传到志昌耳里,他非常生气,要去质问“凤老三”,(立波乳名凤翔,在兄弟中排行第三,村里人称他凤老三)。后来他在邓石桥路上碰到了立波,志昌面色难看,寒暄几句后,粗声质问:“凤翔哥!你的《山乡巨变》里为什么把我写成‘咬筋’,出我的丑,坏我的名声?”立波笑容满面,心平气和的回问:“你看了《山乡巨变》这本书吗?如果没看,怎么知道是写你?书里的那个菊咬金叫王菊生,你叫周志昌,你要把咬金帽子戴在自己头上,不就成了周咬金吗?对门屋里进文叔的儿子周菊香,村里人叫他‘菊咬’,他是个村干部,心直口快,对合作化工作很积极。其实我写的菊咬金不单是某一个人,而是综合某些咬金人物而创作的。”志昌听了,感到解开了心结,面露笑容,谦意地邀请立波到他家做客。立波亲切地回答:下次回乡,一定到你家去拜访。
我们挽留立波同志吃了三菜一汤的工地便饭,特意请他对我们筹建处的工作作个指示,他谦逊地说:“搞工业我是个外行,不学无术,我还要向你们学习呢?”我连忙插话:“北京刚解放,你就到石景山钢铁厂去体验生活,和干部职工同吃同住同劳动,打成一片,创作了《铁水奔流》,这部小说是建国后第一个写工业题材的作品。你后来还两次在苏联参观工厂和集体农庄,见多识广,也让我们学点见识吧!”立波见不好推让,便说:“让我谈几句大意吧!办工业要有一个团结战斗会管理企业的领导班子;要有一支不断提高思想觉悟和文化科学技术素质的工人阶级队伍;要建立健全一套科学的制度,要把企业生产经营任务从计划和制度上切实落实到产、供、销各个环节上……”
母亲刘昭珍,出生于光绪5年,仙逝于1962年,享年83岁,是一位贤妻良母。逝后与仙梯公合葬,立有墓碑。
仙梯老人逝世时,立波当时还在延安,音信不通,无法知道。
母亲仙逝时,立波因公在外地参加一个重要活动,送终送葬都未到场。
1962年立冬以后的一个晴天,立波特邀我去他父母坟前拜谒,我乐意同往,也因为我是仙梯公在县立二校掌校时的学生。往日与立波同行,他谈笑风生,语言幽默。这次同行,心情沉重,只简要谈及父亲为救他出***监狱,长途奔波,担惊受怕,几乎倾家荡产;母亲为他教养两个儿子成人,(长子露意后改名健明曾任省文联执行主席,满儿雅可后改名彦邦,航天工业研究专家。)恩德难忘。听着他的诉说,我只好寻话说话劝上一句:“自古以来忠与孝难得做两全啊!”半个小时以后,我们来到了墓地,采折了一大把松枝和未凋谢的山花,扎了两个挽环放在墓碑前。立波跪在坟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含泪进禀:“父亲母亲啊!不孝儿凤翔来看你们了。生前未奉养,去世未送终,何以为报。而今而后,唯有尽毕生精力为国家民族、为人民、为乡亲多做奉献,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周萼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