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的一切为了老人的需求对话闵行区社会福利院院长陈方
对话闵行区社会福利院院长陈方
解放日报记者:大家都说,你是搞养老的人里最懂医的,医生里最懂养老的。
陈方:(笑)好像是这样,当然我本来就是医生出身。不过我对员工的要求也是这样,我们就要做医疗能力最强的福利院,然后呢,护理水平又比所有医院都高。这与现在中央的精神也相吻合,医养融合,医疗和养老不要分得太清楚。这是个大趋势。
解放日报记者:你是内科医生,为什么在福利院干了20多年?
陈方:说实话,当初真没想过。我1993年从江西回上海,当时就想有个落脚的地方,恰恰福利院能够同时解决我和我爱人的工作问题,我就来了。那时候来福利院做医生,其实地位还不如外面工厂里的厂医,我就想,在这儿先过渡过渡,以后还是要出去做医生的。
没想到来了之后,反而倒不想走了。一方面我发现这里确实需要医生,另一方面跟老人也建立起了感情,不忍心走。
解放日报记者:然后你很快提出要搞医疗。当时的社会完全没有医养融合的概念吧?
陈方:那个时候,卫生系统管医疗,民政系统管养老,泾渭分明的。但是福利院里都是老人,老人自然就有医疗需求。有时候老人拉着我的手,我看着他的眼神,就知道,他希望我去救他。
真正触动我的是1995年。那年我们福利院有6位老人,因为突发急病送去医院,结果全都有去无回。这让我很揪心。我就分析,为什么会这样?我发现并不是医院不行,但抢救需要分秒必争。你把病人送到医院去,可能时间就耽搁了,或者旅途上颠簸了,再或者环境发生了改变,让老人情绪紧张了,等等。如果福利院有救治的条件,老人能够第一时间在他熟悉的环境里就医,那么至少有60%的可能是可以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
解放日报记者:你觉得自己可以挽救他们?
陈方:对。那年我就提出,福利院一定要有医疗条件。领导对我也支持,当年年底福利院重新装修就开辟了医疗区,我们就招兵买马去找专业的医生,然后一点点发展到现在。这个过程很艰苦,但我希望这里能够为老人提供专业的医疗服务,一定要专业。现在我们可以胜任常见病诊治和内科重症救治,包括冠心病、脑血管疾病;你看我们这儿有心电监护设备,起病急的可以立刻上氧气,这些在一般的养老机构恐怕是看不到的。
解放日报记者:据说为了医保挂钩的事,你甚至发动写了联名信?
陈方:原来在我这里看病后,老人拿着***可以回原单位报销的。2003年医保联网之后,我这里不是医院,***就不能报,等于老人不能在我这儿安心看病了。我急了,就给医保局写了第一封信,呼吁让养老机构同样与医保联网。因为我同样可以提供医疗服务,为什么老人在我这里看病不能报销?医保局给我回信说,你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是现在资金比较困难,这个问题我们会考虑。
解放日报记者:你不满意?
陈方:不满意。我就去问老人们有什么想法,老人也希望在福利院看病。那么我就请老人们联名给医保局写了一封信。不久我又收到回信了,这次对方告诉我,请你做好老人的安抚工作。那么意思很明白,大家都知道,我是幕后策划了。
解放日报记者:有没有人劝你适可而止?如果医保不与福利院挂钩,你反倒可以减轻不少负担,而你一次次写信,反而可能带来别的麻烦。
陈方:很多人跟我说,你那么起劲干嘛呢?医保一进来,你只有事情更多,风险更多,现在完全可以乐得轻松。但我要为老人想,如果医保进来,那么老人更方便,家属更放心。那我就要坚持。
后来我们全市社会福利院院长在一起开会,我就针对这件事再写了封信拿到会上读了,大家听了之后都拍手。我说大家帮帮忙,我们一起再向上面争取一下。这就是第三封信,我征集了所有院长的签名,送到市里之后市领导很重视,专门派医保局的同志来调研。他们来了一看就发现,你这里医疗条件真的可以,最后就决定在我们闵行和松江两个福利院率先试点医保挂钩。我想当初要是不去找这个麻烦,大概我们福利院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解放日报记者:我注意到你除了主治医师,还有专业社工师的职称。为什么会去考这个?
陈方:10年前社工师刚刚出来的时候我就去考了,当时倒也不为考个证,就是想给自己点压力,多掌握一点理论和技能。后来我发现,社工这套理论对我做养老是很有帮助的。比如老人吵架,过去我们可能只会互相劝几句,不会想很多。但有了社工方法就不一样,你会去分析吵架的成因,去考虑什么方法最奏效,并会站在老人的立场上去感受。这样想得多了,效果就好了。包括有的老人对药物有依赖性,有的老人患有老慢支、到了冬天就恐慌,这些都需要你用专业的方法去回应,去引导。
解放日报记者:所以你特别强调专业的作用。
陈方:过去人们觉得,敬老院、福利院这样的地方,解决老年人吃喝拉撒睡就可以了。在我们这儿光这些不够。我们要给老人一个好的生活品质,这就需要专业的方法去实现。他有医疗需求,你的医疗服务就要跟上;他有心理慰藉的需求,你的心理疏导水平就要跟上。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老人的需求。老人是我们最大的价值。
人物小传
陈方,1957年6月生,中共党员。闵行区社会福利院党支部书记、院长,上海市社会福利行业协会副会长,主治医师,社会工作师。
闵行区社会福利院建于1987年,现有床位600张。1993年,内科医生出身的陈方进入该院,先后担任院长助理、副院长、院长。在陈方带领下,闵行区社会福利院创下多个第一:
全市首家建有医疗室、设有专业医生24小时值班的区级福利院(1995年);全国首家实现全院信息化智能管理的养老机构(1999年);全市首家得到市医保局认可并实现医保联网的福利机构(2003年);全市首家设有专门照顾脑萎缩等失智老人特护区的区级福利院(2005年)
陈方热衷于养老机构的专业化建设,20年前即开始力推医养结合。近年来,主持完成《养老机构信息化管理》、《老年痴呆症的环境干预》、《建立养老机构风险责任险》等三项课题研究,试图填补养老服务标准化评估空白。其新近参与制订的老年人照护等级评估体系,刚刚被确认即将开展试点。
福利院的床位越来越吃香了。交到陈方手里的条子与日俱增,这个有点执拗的院长依然秉持他的原则:没有特例,不收条子。
各级领导托来的私人关系,陈方总是挡驾的。在他眼里算得上特例的,一是有需求的福利院员工家人他说我们员工社会地位太低,只有这点能让他感到些许自豪;再便是区里领导托来的特殊困难对象。但有一次,陈方为一位老人主动开了口子。
对方并不是区里点名的困难户,也没有走排队程序,只是听了对方亲属的一次哭诉,陈方就决定把他接进来。这多少有点破格,陈方告诉同事们,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恰恰是这份恻隐之心,差点让他们后悔了。
感动这个忙一定要帮
在成功地打动陈方,让***破格住进福利院的几个月后,弟弟突然对福利院翻了脸,因为***的脚烫伤了。
在旁人看来,弟弟似乎应该感谢陈方才是。如果没有后者的坚持,也许***根本住不进这个让许多人等待的地方。对这个家庭而言,福利院已经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
陈方是被兄弟俩的遭遇打动的。他至今记得弟弟第一次找到他的情景。弟弟自己找***,他恳求陈方:一定要帮帮我哥。
兄弟俩出身单亲家庭,从小由母亲养大。文革期间,***插队落户,多年后回到上海,一直没能成家,与老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始终不顺,经济拮据不算,又患上糖尿病,行走日趋不便,视力也急剧下降。
这些年,几乎都是80多岁的老母亲在照顾60多岁的大儿子。偏偏那一次,老母亲不慎跌倒,摔成了上臂骨折。这下,家里乱成了一锅粥。
陈方听了这家的故事,只对工作人员说了一句话:这个忙,我们一定要帮。
***住进了福利院。陈方和工作人员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直到有一天,***在泡脚时感到水温不够过瘾。他要求护理员添热水,热一点,再热一点。护理员听命照办,不曾想,一下造成烫伤。
当初前来苦苦相求的弟弟,这回大吵大闹。在场的同事感到冤极了。有人责备陈方:想当初,为什么要菩萨心肠?
反思好事为何没做好
陈方也问过自己,如果没有当初的菩萨心肠,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麻烦?
但最后,他作出让同事们吃惊的决定:向家属道歉,自我检讨。
医生出身的陈方知道,糖尿病人神经末梢感知力比常人迟钝。当泡脚时的水温已经达到甚至超过警戒线时,糖尿病人却可能不觉得烫。如果水温令他们感到刺激,危险往往就发生了。
熟悉陈方的人知道,他对专业有特殊的兴趣。每一位进入闵行区社会福利院工作的员工,都要接受严格的专业业务培训。陈方要求他们掌握医学知识比普通养老工作人员多,护理工作做得比医院好。但当初针对护理员的培训中,偏偏少了糖尿病人的感觉神经末梢这一课。
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陈方把员工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我们要反思,一件好事,为什么没有做到让对方100%满意?
开始感到忿忿不平的员工们,渐渐习惯了陈方的决定。后来他们知道,在福利院,类似的故事常常发生。
几年前的一个深夜,一位老人猝然离世。按惯例,老人的遗体需从房间转送至福利院的太平间,等待第二天殡仪馆车辆的到来。但这天,照例前来搬运遗体的工作人员,却被家属挡在了门外。工作人员无奈打电话叫来了陈方。对他们而言,只有院长才能对付这样讲不通道理的家属。
陈方从家里赶来了。他拉着年龄相仿的老人儿子的手,耐心地解释:你看,同屋还有其他老人。如果是别的老人去世了,我把他放在这里,你的父母在边上会怎么想呢?
对方被说动了。因为买院长一个面子,老人的遗体被送进了太平间。但对陈方而言,事情远未到大功告成的时候。
改革太平间变告别室
老人的遗体从福利院运走的那天傍晚,陈方再次召集福利院同事开会。他把大家带到了平时很少涉足的太平间。
大家将心比心,陈方站在太平间里问,如果换做自己的长辈,我们愿意把他们送到这里吗?
太平间位于福利院一角,一间独立的小房子里。这里只有一张临时放置遗体用的铁床,地是水门汀,四壁空空如也。
对福利院而言,这样一间太平间堪称标配。没人觉得有什么异常,陈方却首先反思:这里太简陋,没有人文关怀。
那个儿子态度是很粗暴,但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好,我反而觉得他很好。陈方重新提起前一晚的遭遇,他不忍心把母亲放在这么冷冰冰的地方。他是个孝子。
几年后,陈方向记者回忆起此事。就像当年那样,他再度认真地解释福利院太平间与医院太平间的微妙区别。
在医院,死者送进太平间是规矩,家属心里对此未必接受,却必须服从。陈方说,但福利院不一样。潜意识里,老人和家属是把这儿当家的。
那天,陈方当场拍板决定,要对太平间进行改造。福利院出资3万多元,为这个冰冷的房间铺上木地板、刷了墙,并贴上了温馨的装饰画。安放遗体的床换了新的,陈方买来几把带软垫的椅子,家属如果需要,可以坐在一旁陪护一阵,而不是将遗体一送了之。
他还在屋里放上了绿色植物。后来的逝者家属发现,原本冰冷的太平间变得不像太平间了。为了照顾家属的情绪,陈方甚至关照全体员工改口。这间屋子从此不再叫太平间,改称告别室。
后来,再也没有因为太平间出现过矛盾。陈方说。这笔几乎没有一家福利院会花的钱,陈方花得很欣慰。这个福利院,真的像家了。
管理把老人看作父母
对大多数老人而言,福利院家的感觉,已经在细枝末节中体现了。
在闵行区社会福利院,即便被认为最难伺候的失智失能老人,陈方都有一套办法。不管做什么事,他都会想,这样做是不是真的对老人好?老搭档金杭梅说。共事多年,这样的观念她和同事们也听陈方灌输过无数次。日常对话中,陈方常常反问他们,如果老人是你的长辈,你会怎么样?
他极其强调专业的作用。别以为护理就是端屎端尿。陈方告诉身边人,对待不同的老人,你得对症下药。比如对待烦躁吵闹的失智老人,一般的护理人员会打一针镇静剂。但在陈方这里,打镇静剂恰恰是大忌:失智的根源是脑萎缩,用镇静剂,反而会加速脑萎缩的进程。我们要思考的是,老人为什么会烦躁?
面对所有老人,陈方对员工们只有一个要求:把他们当作自己的父母。
在陈方的影响下,福利院的工作人员都有一套秘籍式的小动作。他们会适时捋捋老人的头发,或者为老人扣上一粒扣子。这些通常只有子女对父母做的举动,往往击中老人们的心坎。
久而久之,许多老人对陈方和同事们产生了依赖。有的护理员稍稍离开片刻,其所负责看护的老人就会唠叨不停。陈方告诉护理员:当你被老人这样惦记的时候,你正在享受福利院里的最高荣誉。
他们真的好,像我自己的孩子一样。88岁的严阿婆这样描述陈方和他的同事们。她已经在福利院住了9年半。与许多老人一样,她早就不想走了。
守护在院里感觉踏实
大多数老人和家属都感谢陈方的工作。不过,偶尔也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家属。因为老人在福利院跌倒或者其他种种琐事,陈方和同事们没少挨骂。
福利院员工有时会有点胸闷。他们难以理解,自己分明是一片苦心,为何会换来对方的迁怒。很多时候,福利院一方确实没有错。
一贯在业务上顶真的陈方,这时却常常会松动。他努力与对方解释,但一旦暂时讲不通道理,他往往主动缴械投降:不争了。
在陈方看来,比起尽快解决老人的问题,与家属争个你短我长显得毫无必要。他告诉同事们,对方再尖刻的批评,也可以成为自己提升工作的动力,只要一切是为了老人。
而不喜争辩的陈方,恰恰又是最爱与老人和家属沟通的人。
福利院工作人员需要24小时轮值。在排班表上,每周六那一栏永远写着陈方的名字,雷打不动20年。在陈方看来,周六是家属来福利院最多的一天,我在,他们找我方便。
他希望老人和家属能够有事就找他,哪怕是不愉快的争吵。我不怕麻烦,陈方说,只要来沟通,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陈方也有点依赖福利院了。身兼不少社会职务的他,却不喜欢跑到外面开会。他宁愿把福利院里的会议室腾出来,让别人***搞活动。
我人在院里,就感到踏实。知道我在,老人们也会感到踏实。陈方知道,自己的这个职业病,恐怕改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