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流中的市民社会――来自上海老档案的辛亥记忆(上)
在辛亥时期的上海,剪辫的场景随处可见
上海市民自发印制的募饷传单
100年前的申城,革命洪流涌动。当多数目光聚焦精英阶层的革命领袖时,人们也好奇,这场轰轰烈烈的***,与当时社会中下层的市民社会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关联?
聚焦那些平凡的普通人,我们凭借的记录者有些特别,他们是当年身处公共租界的外国人工部局警务处警务人员。他们用钢笔和打字机,以第三方的视角记录着当时社会的点滴变迁。
为纪念辛亥革命100周年,上海市档案馆从馆藏中遴选出大批辛亥革命时期上海工部局档案,编成 《辛亥革命与上海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档案选译》。这份厚厚的珍档汇编,收集了1911年10月至1912年12月的工部局警务处档案,其中大部分是首次披露。
解放日报记者采访该书的执行编委上海市档案馆编研部主任、研究员邢建榕和馆员张姚俊。在他们的指引下,我们通过史料走进当时的市民社会,重拾那段近百年的往事。
快快剪辫
至于857号华捕,直到昨天才发现他在为革命军工作,而他的辫子也已看不见了。
工部局警务处总巡勃罗斯签名的《警务报告》里,第一次提到辫子,是在1911年11月7日。此后,关于辫子的记述源源不绝。垂在中国男人脑袋后的长辫子不见了,这成为当时上海市民社会最为显著的风景,亦成为后人记忆辛亥革命的生动符号。
其实,剪辫并非轻而易举。
据《警务报告》记述,并不是所有人都自觉自愿地剪去辫子。部分民众并不明晰剪辫的意义,一腔热情的革新派,有时不免操之过急。1911年12月29日下午3时半,一群敢死队员在制造局外的马路上剪过路人的辫子。他们是青帮通字辈刘福彪麾下的生力军,只要见到留着辫子的路人,就强行将其按住,喀嚓一剪子。敢死队员精神十足,路人却避之不及,以至引来巡警,甚至厮打。这一阶段,强制剪辫引发的矛盾层出不穷,有性急者甚至出言不逊:满清发辫外人讥为豚尾。大汉光复已经月余,一般下等社会仍复拖辫不去。岂甘为畜牲乎?抑甘为满奴乎?
与此同时,一些聪明的革命者开始散发传单。他们意识到,巧妙的宣传会比强硬进攻更有效。
1911年12月4日的《警务报告》里附夹一张传单,抬头上书一行大字:论今日之发辫宜捐助军需。传单作者、补救社成员刘辅民论发辫另辟蹊径,避开家国大义,却从细枝末节着手诉说垂辫的坏处:
日需打辫,消耗一;置香油、泡花水及辫线等类,消耗二;衣服易污,污则易坏,坏则必再缝,消耗三。
外人讥刺,目为豚尾,其辱一;为人追逐,容易被捕,其害二;夜眠缠身,如厕扫地,最高贵之头颅亦因是而拖泥带水焉,其苦三。
作者自信,只凭垂辫的三害三不便,人们怎能不推而远之?
1912年1月1日,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当天,中法药房老板黄楚九也在游人如织的张园散发剪辫传单。巡警拣到了这份传单,附在第二天的《警务报告》里。这份题为快快剪辫浅说的白话文,更为直白犀利:哈哈!我们到了今朝,才能把这祖宗的怨仇报复回来了要晓得一个人,所以同禽兽两样的分别,第一就是没有尾巴。我们的尾巴实在是一椿大大的耻辱现在我子孙争气,应该趁这好机会,快快把辫子剪掉,我晓得我祖宗在地下也快活的。不仅如此,因为英、美、德、法都是非常强盛,我们见了,心里也就羡慕得极。但是精神上有学不到的若讲形式上是没有什么难学的。立志一剪,也就有一种新国民的式样了;至于别的好处,像省铜钱,省衣服,各种利益,我们同胞大家知道的,我也不说了。
【专家点评】
张姚俊:黄楚九不曾想到,这张传单到了工部局便衣巡捕的手里,还登上了租界的《警务报告》。若不是如此,恐怕黄楚九的这一义举就将湮没于历史的尘埃之下。类似的事件当时层出不穷,它们使剪辫成了一场纷纷攘攘、声势浩大的全民运动。
全民捐饷
1911年11月4日,上海光复,革命军政府所面临的经济态势却不容乐观,财政拮据是沪军都督府成立后遭遇的首要难题。尽管沈缦云、朱葆三两位上海工商界的头面人物先后执掌财政大权,使尽浑身解数为筹措经费奔走接洽,军政开支仍是捉襟见肘。
于是,一幕幕上海民众为缓解财政困难接济军饷的场景,在申城上演。
1911年11月22日下午,57名油豆饼业商人在南市萃秀堂开会。会议刚开始,主持大会的南市鸿大米行经理张乐君就开宗明义,这次会议目的就是讨论是否应继续缴纳油、豆捐税,帮助军政府克服财政困难。出人意料,商人们采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来抉择:凡愿意纳税的,可在罐内投一颗白色骰子,不愿意的投黑色骰子。投票结果是42票赞成,15票反对。张乐君遂宣布油豆饼业将恢复缴税,他将和民政总长李平书会谈。
小学生也加入协饷的行列。当时,上海出现一个名叫小学生募捐协饷团的组织,在宣言里写:自武昌建义,薄海景从此诚我爱国男儿为国捐躯毁家纾难时也为托钵之求,伏愿诸公肯解囊以助。
关键时刻,上海市民虽不能竞相驰骋疆场,却都抱有毁家纾难的决心。解囊以助,成为广大市民支持革命的最好方式。
义演是当时最普遍的筹款类型,这类信息在《警务报告》中,不下20条。1911年11月29日晚,福州路上的一家戏院为革命军筹款举行义演。开演前,来自吴淞的一位军官向观众致词,当他讲到革命军迫切需要经费以支付军饷时,当即有人把100元掷到舞台上。那晚戏院座无虚席,除去开支外,共募得1800元,送往吴淞充作军用。
各种义卖也很频繁。甚至还有通过购买公益型***来支持革命。据《警务报告》记载,1912年初,沪军都督府发行一种大型***,***所筹集到的资金将用作军政府经费,头奖为2.5万元。
【专家点评】
邢建榕:民间筹募活动,唤起的是上海市民的爱国热忱。警务处档案所提及的市民捐款数额相加,总数大概2万元上下。虽然这项统计数据是不全面的,但这是人心向背的佐证。在辛亥革命的滚滚洪流之中,上海市民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始终站在革命大潮的前头,为辛亥革命的成功做出了贡献。
激情集会
晚清时期,张园是上海最大的市民公共活动场所。辛亥鼎革之际,这里成了集会、演说的天地。
对革命党人而言,集会是其传播观念、发动平民的最佳平台。据档案记载,1911年12月5日下午2时半至4时,革命党人在张园集会。这天的会上,共有11人发表演说,其中有2名女性;他们激励国民大力支持革命军向北京进军的打算,要求大家为军费捐款。
今人未必容易想象,当年演说者的激情到底恣意到何等地步。次日的工部局《警务报告》载,集会中,一个名叫朱勇(TsuYong)的演说者为表热忱,用小刀在手背上深深割了一刀,血流如注。记事者说:这把小刀看来是他有意带在身边作此用途的。此后,另一个名叫鲁汉(Lu Han)的演说者,也依样画葫芦地割破小指,这种戏剧性的举动博得与会千人左右的响亮掌声响应演说者的号召,约得捐款计一千元。
1911年12月30日至1912年元旦,张园又为庆祝中华民国诞生举行游园会。节目有文明戏、滑稽、女声歌唱、日本舞蹈及魔术,每天吸引观者千人。除了每张1元的入场券被移作临时政府经费外,革命人士还动了一番脑筋:他们在张园大门口竖起一个张勋的模拟像,无论何人只要捐款1元,就有权打他一下耳光;捐献100元者就有资格将他一拳打翻在地;又有一位名叫梁心竹(Liang Sin Tsoo)的歌女愿以自己为抽彩的彩头,***每张5元,谁中签她就嫁给谁。《警务报告》记载,发起者估计这能为革命筹款10万元。
类似的集会活动,在当年上海的多个角落频频上演。它们凝聚炽热的革命激情。《警务报告》中对开会多有记载,为革命而开会者不仅有领袖意义上的革命党,甚至包括泥匠、僧侣。譬如1911年11月20日下午1点20分,沪杭路附近的湖北会馆开了一次敢死队会议,约150人到会,报名者约30人,其中10人是佛教僧人;同月25日,下午3点15分,城里的泥水木匠公所开会,到会的约80人,其中30人是营造商,其余都是木匠、泥水匠
层出不穷的集会,显然成为平民参与革命浪潮的直接方式。值得注意的是,悼亡,总能成为民众自发集会的由头。1911年12月17日,西门文庙明伦堂举行革命阵亡烈士追悼会,与会者共约1000人,堂上鲜花盛饰,不止一人就牺牲者事迹作演讲。在当天警务报告所附的《沪军都督府紧要广告》中,人们可以读到追悼目的:以慰英烈之魂,而作国民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