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孩子我们陪你疼陪你欢笑――记录一次不一样的采访
也许,再没有比这更特殊的采访了。
没有采访本,没有录音设备,甚至,笔也老老实实地藏进了包里。
五赴儿科医院采访抵沪的四川地震儿童伤员,我们只是话家常、聊偶像、互赠礼物,嘴角始终上扬。所有的记录,无一不来自倾听、凝视,以及对孩子身边医生、护士、家人的外围采访。
这样的特殊,是因为当护士提及我们是记者时,一个刚刚还在微笑的孩子扭转了头,沉默;因为,我们不敢再多以关爱的名义去打扰那些已饱受创伤的身体和心灵;因为,我们想让孩子们平静快乐地过个专属于他们的节日;因为,我们想尽全力化解苦痛,哪怕只是一点点。
亲爱的孩子,我们陪你疼陪你欢笑,一直守护身旁。
亲爱的孩子,上海,也是你的家。
不一样的欢乐
第五次去复旦大学附属儿科医院,是“六一”国际儿童节的前一天。医院专门为7名由四川转来的地震儿童伤员开了一场特殊的联欢会。
“轻轻地捧着你的脸,为你把眼泪擦干;这颗心永远属于你,告诉我你不再孤单……”悠扬的手风琴伴奏中,10余名上海少儿广播合唱团的孩子们唱起《让世界充满爱》。刹那间,被连夜布置成联欢会场的病床所在楼层的心理抚慰室,彩带仿佛都随歌声飘扬,大大小小的玩具熊仿佛也都跟着摇摆,哼唱。
歌声中,倩倩的母亲落泪了。因为这场灾难,她年仅11岁的女儿失去了左腿,右手在送至医院时也血肉模糊,清晰可见筋骨相连。
歌声中,母亲们都落泪了。不知道,是不是都回想起了往年儿童节时,她们曾经无拘无束奔跑呼喊、纯真甜美舞蹈歌唱的宝贝们。
“我们同欢乐,我们同忍受,我们怀着同样的期待;我们同风雨,我们共追求,我们珍存同一样的爱……深深地凝望你的眼,紧紧地握着你的手,这温暖依旧未改变。”
歌声缓缓止住,掌声渐渐响起。来自汶川映秀的11岁男孩小星也在鼓掌,尽管他的右前臂已被截肢,白色绷带紧紧缠绕他的右手,但他用左手拍着右手上的石膏,每一下,都那么认真。
转过头,我们悄悄抹去眼泪―――当我们看到,轮椅上的倩倩察觉到身后母亲哭了想要转过头时,满面是泪的母亲坚决不让她回头,并立刻拿纸用力擦去泪水;当我们看到,此次来沪儿童伤员中年龄最小的两岁的柯柯依然手舞足蹈,地震中左手被压伤而遭截指的他,依然舒展奔放,浑然不记伤痛,眼里的光芒似乎让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前天这场联欢会,同时还是来自四川什邡的14岁少女吟吟的生日会。她的生日恰恰就在5月12日,那个令所有人刻骨铭心的日子。那天上学前,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的她和母亲说好,除了生日蛋糕还要有条鱼,因为提前入学的她今年正是初三,想以鲤鱼跃龙门的寓意预祝考得好高中。因此,“还吟吟一个心愿”,就成了这场联欢会的特殊主题。
“祝你生日快乐……”歌声响起,蛋糕推出,喜气洋洋的大红鲤鱼气球送上。吟吟的长睫毛上挂满泪珠,但她笑了,冲着每一个人,笑了。
不一样的关爱
没有想到,第一次见医护人员表达对灾区伤童的关爱,竟是以一种近乎争吵的方式。
“孩子的右手神经有问题,应该注意。”“必须要快!明天手术方案就要落实。”“干脆,把孩子的几个创面全拍清楚,下午就开专家会议,争取今天全部弄清……”5月26日晚10点,吟吟和倩倩首批抵达儿科医院;次日上午,外科副院长、骨科主任及有“一把刀”之称的3位专家会诊,对孩子是和声笑脸安慰,可走出病房后就沉着脸阐述各自意见,对孩子身上各处伤势,事无巨细,一一“争执”。
5月28日,我们第二次到儿科医院。清晨8点,专为灾区伤童召开的医疗专家小组例会上,从院领导到外科、骨科、麻醉科、感染科、护理部等相关科室负责人全部到齐。可以说,这间小小的会议室,汇聚了儿科医院最好的专家。照例,又是一番“争执”,即使只是围绕该不该向孩子主动解释公交车驶过可能会使病床有所晃动。
“我们特别准备了预案:为灾区孩子开‘绿色通道’,组织最有效、最好的力量,按照规范流程,尽最大努力;还特别安排心理医生在孩子到达前对医护人员进行培训,并在孩子到达后及时与孩子和家长沟通疏导;此外,我们联系了徐汇区教育局,在病房中开设‘苗苗学堂’,不让孩子们落下功课。”院长黄国英教授说。
关爱,渗透在目光所及的每个细节。
心理医生高鸿云教授微笑着向孩子们学四川话,离开病房前还叮嘱孩子母亲,如果孩子晚上睡不好,一定要直接给她打电话,再晚都行。
被孩子们私下誉为“最受欢迎护士”的王槟特别喜欢笑,在孩子疼时和他们说话转移注意力,看情况好些了就陪女孩子给洋娃娃换衣服。她对我们说,她要求自己不强化关心,“即使有些悄悄的关爱,我也不会让孩子发现。”
倩倩枕头旁,摆着一张署名“志愿者姐姐们”的卡片,写着“爱是相信,爱是忍耐,爱是盼望,爱是永不止息”;吟吟床头,透明小盒子里满是张张小纸片,上头全是志愿者留下的电话号码,我们也将记着自己号码的纸条放了进去。一位来自绵竹的母亲还拦住我们,恳请为一名志愿者拍照。这位母亲的女儿13岁,两条腿都被砸伤,除了睡着,总在尖叫,撕心裂肺。而那名叫“笑笑”的上海市红十字造血干细胞捐赠志愿者,不但常来陪孩子,还代表其他志愿者送来了她一直想要的mp4(播放器),让孩子喜欢的音乐随身陪伴着她。
而孩子之间,也是如此。小星和倩倩恰巧来自同一所学校同一个年级,我们第三次去医院时,小星正在给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倩倩读成语故事。而倩倩,则特意拜托我们拿志愿者送她的牛肉干分给隔壁病房的四川病友;那三个第二批抵沪的病友,她其实从未谋面……
不一样的伤痛
“我很高兴,女儿昨晚睡得很好。来上海,她终于睡了第一个安稳觉。”月月的母亲满面笑意,对我们说。
但这位来自四川乐至县的母亲,至今仍夜夜噩梦,全是地震,全在摇晃。“那天,我疯了一样往学校冲,高跟鞋碍事,半路上就脱了丢掉。等冲到学校,只看到两三张熟悉面孔,完了完了!我和其他家长开始拼命挖,终于挖出女儿。一看到她,很开心,但是,但是也被吓倒了……”
我们始终不忍正视9岁女孩月月,只知道,她有半边脸和半边上身被砸伤。医生给的报告是:“左眼裂小,上眼睑轻度下垂,左上肢下垂状,屈肘不能,手指屈曲状……”
月月妈妈说,月月的舞跳得很好,每年儿童节都要在学校联欢会上演出,当地电视台还会拍摄播出,往年节日那天,家人都会守在电视机前。这次女儿从废墟中被刨出时母女相见,月月的第一句话是,“妈,地震时我已经跑很快了,舞蹈鞋都丢了。”于是,第四次去医院时,我们带上了儿童节礼物,给月月的是跳舞用的纱裙和舞蹈鞋。月月一打开礼物,立刻换上,欢欣鼓舞。一旁的柯柯有节奏地用四川话喊道:“美女、美女……”所有的人,都乐了。
至今,我们仍然清晰记得那些开心时刻中的沉默―――
当第二批抵沪的小星得知隔壁班同学倩倩就住在隔壁病房,惊喜得很,把志愿者送他的玫瑰和玩具猴子都送给了倩倩,还执意要把病床换到倩倩这间。主刀医生逗他:“倩倩那间只剩一个空床了,是给两岁小孩留的,你睡得下吗?”小星边快活答“要得”,边自个儿单手把随身带的东西都搬了过来。
所有的人,都乐了。但两个好朋友随后的一段对话,却让我们都沉默了。
×××还在吗?―――已经死了。
×××呢?××呢?―――也不在了。
还有×××呢?―――脚没了。
此时,邻床的吟吟突然抽泣起来。母亲问她怎么了,她却只说,因为伤口疼。我们什么也没说,只是递上了之前和她聊偶像时她说最喜欢的明星的海报。
有的伤痛,避无可避。也许,我们要做的,只能是不再主动制造沉重,不再以关爱的名义徒增折磨,而是让这些孩子得到他们这个年龄应有的快乐,并非其他。
不一样的坚强
第二次去儿科医院时,一条腿被截肢、一边手被绷带缠住的倩倩,强忍着疼执意要自己从推车上挪到病床。她说:“太疼了,我也不能哭,因为妈妈心里会难受。”
第三次去儿科医院时,左手无力垂着、完全使不上劲的月月画了张肖像画送我们。因为手没法按住纸,她又不肯让别人帮忙,只得一笔笔短短的,画得很慢,很慢。
第四次去儿科医院时,左手缠着绷带的柯柯和我们混熟了,一会儿拉下我们的手表,一会儿拉下眼镜,还要求玩大飞机的游戏:自己拿一条眼镜腿,让我们帮他拿一条,要完全和他同步地把眼镜高举过头顶。要告别时,这个两岁的孩子很懂事地要帮着把表戴上,可一只手怎么也做不到,他使劲扭着身子,嘟嚷着只有自己才明白的话拒绝了帮忙,努力用绑着绷带的胳膊固定住手表,另一只手拉起表带使劲扣……成功了!柯柯哈哈大笑,很得意。我们则和他母亲一样,眼里含着泪,但都笑着。
第五次去儿科医院时,倩倩告诉我们,她的偶像是杨丽萍。倩倩的母亲说,女儿一直是学校舞蹈队的成员,每年过年她和丈夫从广州打工回来,女儿都会跳舞给他们看。“5月12日那天,我们在广东听说家乡地震,第二天就订机票,可飞机一直误到了14日晚上12点。临上飞机前一个小时,接到倩倩从华西医院打来的电话,说她没事,挺好的。我们俩当时还放心了,以为没有什么大事,谁知道……”谁知道,赶到医院时,看到的却是女儿被截去的残躯,和残躯上女儿的笑。
这位母亲还说,女儿很好玩的,老是给她表演自己的单边手是多么灵活、多么有用,完全可以用一只手给洋娃娃换衣服。
我们想赶紧岔开话题,可这位母亲却主动说起了未来打算:“感谢那么多人这样关心我们,感谢政府让孩子来上海治病。要不是没办法,我们也不想这样……她爸爸过几天就回广州继续工作,我们一定会把孩子好好抚养长大。未来怎样,还是听孩子自己的;她想做什么,我们一定尽全力帮助她完成心愿!”
川人坚强,我们有目共睹;更因为有那么多爱围绕,他们的未来,必将照亮。
吟吟说,这次再从上海坐飞机回家,她要好好看看云。这个理想是当空姐的川妹子说,她一定要坐着回家,不再躺着、受人照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