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上海农民工
他们,生活在我们的生活中。他们,更在影响乃至改变着我们的生活。拥有9400万之众,并以每年500万递增的农民工,正在中国历史上实践着一个重要的社会变迁进程。
最近,多则新闻引起了我们对农民工的注意:九月底,全国总工会召开十四大,来自全国各地的代表纷纷呼吁:要为农民工制定最低工资标准,农民工中也要建立工会组织,并使其成为维护农民工权益的坚强后盾。
教师节前,******到北京一所农民工子弟学校看望教师,言语殷切:“一定要让进城务工农民的孩子有书读、有学上!”
在江苏省,省公安厅日前出台了一项新规定:在今后的执法和管理工作中,禁止出现“打工仔”、“打工妹”的称呼,一律改称“同志”。
在上海,市劳动和社会保障局将在近日对在沪务工经商的21万外来从业人员发放老年补贴凭证。这意味着,他们将在回乡度晚年时得到一笔上海市政府给予的补贴金。与此同时,上海嘉定马陆镇的“希望经济城”开发区内,一幢幢“民工公寓”正拔地而起,总投资近3亿元,建成后可容纳3万名外来务工者。为民工造现代化公寓,在上海还是头一次。
不约而同地,从媒体,到政府,乃至整个社会,都逐渐将目光投向农民工这个普通而特殊的群体。
他们的生活里,有多少故事值得我们细细品读?又有多少现象值得我们深深思索?
上海的外来人口已达387万,其中约280万是进城务工的农民。他们,生活在我们的生活中。
上周六,家住普陀区的上海居民老李是这样度过的:
早晨起床后,像往常一样,他到楼下取牛奶,拿报纸―――也许他没有想过,那位从不曾谋面,但每天兢兢业业为他服务的送奶工,是一名外来工;
早餐后,他去菜场买菜,同卖菜的摊主讨价还价时,对方一口浓重的安徽口音―――他,也是一名刚从田埂上走来的农民;
回到家后不久,门铃响起―――纯净水公司送水***了,汗流浃背的送水工,又是一位农民工,把两大桶水扛到了老李家门口;
十点,钟点工李阿姨如期而至,手脚麻利地开始扫地、烧菜、做饭、整理房间。闲聊间,李阿姨说起了自己从苏北乡下到上海打工的经历。
下午,老李外出,又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看到这样一些人:在街头,背着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带着陌生而好奇的眼神,三五成群地行走在人流中;或者三三两两的,要么站在一起,要么随意蹲坐于地,灰蒙蒙的衣鞋,就是他们在城市里流动的身份象征。
第五次人口普查的统计数字表明:目前,本市人口为1674万,其中外来流动人口达387万。而在这来自全国及世界各地的外来人口中,约有72%为来沪务工的农民。也就是说,在上海,几乎每5个人中就有1人是农民工。
是的,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会发现:我们的生活,已经和外来务工者无法分割。他们,生活在我们每天的生活中。
追溯民工潮,要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无数青壮年农民开始纷纷踏上离乡的列车,走进曾让他们感到陌生的城市寻找新的生活。从那时起,作为中国经济生活中的独特现象,亿万农民大范围、跨区域、跨行业的流动就业,再未停止过。
十多年来,伴随着劳动力从农业转向非农业,从农村转向城市的情形,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让大量农村人口走进了城市。
从安徽巢湖到上海来打工,今年只有22岁的小周,已经在上海一个建筑队里干了两年多。“为什么到上海来?因为家里没活干啊,我家9口人,光靠那几亩地咋过日子?”小周说道,“我们村里,和我差不多年纪的人基本上都出来了。就这工地上,我同村的老乡就有好几个。”
人多地少,人地矛盾突出,在农村,这成了一个不争的事实。不少地方的农村里,甚至出现了“年轻人打扑克、妇女打毛线、老人打瞌睡”的“悠然”景象。
来自劳动保障部门的资料显示:2002年,全国进城务工的农村劳动力达到9400万人,并以每年500万的惊人数量在递增。在上海,约有280万农民工,他们主要来自于安徽、江苏、浙江、四川、河南、湖南等地。其中,安徽籍外来务工者人数最多,约为120万人。在年龄结构上,20―35岁的青壮年则占55%以上。
在上海的大街小巷,从建筑工地到餐馆饭店、从搬运公司到理发店,从一个个物业小区到众多上海人家庭,外地农民工的身影几乎随处可见。工业、建筑和餐饮服务三个行业,成为他们在上海的主要就业领域。
离开土地,从农民中分离出来,曾经“安土重迁”的他们开始了常年在城市务工的生活。而近280万操着不同口音的农民工,如今也渐渐成为许多上海人生活中,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他们,已经和上海息息相关。
如果把以农民工为主的常住外来人口的贡献计算进来,去年他们对上海GDP的贡献应在10%到15%之间。
“没有小朱,我们两口子的生活不可想像。”说起自家保姆,70多岁的张老先生一开口就来了这样一句话。
六、七年前,两个儿子移居美国,张老先生家里只剩下他和老伴相依相靠。去年,老伴突然患上老年性痴呆症,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张老先生一下子懵了:腿脚不便的他,自己还需要人照料,现在老伴又成了这样,日子还怎么过?为此,他到街道老年护理中心请来了一个保姆。就这样,从河南驻马店来打工的小朱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自从小朱来后,不仅每天照看、服侍老太的事被安排得妥妥当当,老张不用再操心,而且家里买菜、烧饭、洗衣服等等杂活,小朱也全包下。不用忙进忙出买菜做饭了,看报读书的时间回来了,老张的日子终于找回了一份轻松和闲适。
事实上,如今已跨入“老龄化城市”行列的上海,常住老年人口数超过了240万。他们当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平日的起居生活,离不开保姆或者钟点工。而今日上海,90%以上的保姆都是外来务工的农村女青年。农民工,正成为沪上保姆或家庭护理行业的主要劳动力。
这一点,静安寺街道老年生活护理中心的徐青凤副主任,心里有本清楚账:“我们这个护理中心要为辖区内上百户老年人提供家政服务,而在中心工作的116名雇工中,上海本地人只有8个。没有外地人来做雇工,不仅中心运转不起来,辖区里那么多老年居民的生活恐怕也无法正常继续。解决上海的老龄化问题,离不开这些农民工的辛勤努力。”
静安寺街道并非特例。在上海的许多老年护理中心,这是个普遍现象。一年一度的春节,当这些保姆大规模返乡时,许多子女不在身边的上海“空巢”老人家庭,生活几乎陷于困顿之中。逢年过节请不到保姆、找不到料理家务的雇工,成了沪上许多老年人每年春节都唠叨的“烦心事”。
不仅仅在家政、护理等行业,今天,上海的一些传统产业部门也离不开农民工。资料显示,上海的1143万左右劳动适龄人口中,农民工占了22%。在建筑、市政建设、大型制造业等领域,单就人数而言,农民工已成一线工人的主力军。
近年来,随着体制的转换,上海本地劳动力为适应经济发展的需要,有越来越多人转到增长迅速的现代化经济部门就业,传统产业部门,如农业、制造业、零售商业、家政、环卫、搬运等服务业却由于发展缓慢、工作条件差、工资水平低,而使本地劳动者不愿进入。农民工的进入,恰恰缓解了这些部门的就业不足,降低了产品成本,并使上海的经济能够正常运转,也让市民们享受到更好的生活服务,提高了生活质量。
2002年,上海人均GDP已达到4900美元。对此,上海社科院部门经济研究所专家管清友表示,如果把以农民工为主的常住外来人口对GDP的贡献计算进去的话,即使考虑到农民工的劳动生产率相对较低的特点,他们对上海GDP的贡献也至少在10%到15%之间。
的确,和国内其他一些大城市一样,在某种程度上,上海已经离不开农民工了。
对城市生活看多了,感受多了,打开眼界的他们,渐渐有了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
从古老的土地上走来,他们告别“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脚踏进了陌生的大都市。
滚滚的车流、人流,光怪陆离的商店、广告牌,让他们头晕目眩。而新奇、激动,和一点点怯意,是他们走进上海的第一感受。
当千千万万农民工第一次离开农村来到上海时,他们无疑充满了对城市的好奇和急于融入其中的激动。随着他们打工生涯的开始,在日复一日的劳动中,他们渐渐明白了什么叫成本、利润、市场、竞争;在耳濡目染的城市生活里,他们开始知道何为肯德基、麦当劳、卡拉OK、网吧……
对许多农民工来说,上海就像一本生活“百科全书”,在帮助他们慢慢开阔视野的同时,也教给他们很多新鲜事物,还有农村里学不到的本事。对城市生活看多了,感受多了,打开眼界的他们慢慢有了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
这种改变,首先从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开始。
刚从安徽六安到上海时,蔡志华做的是送水工。那时,他每天要骑一辆挂两个水桶的自行车穿街走巷。在乡下甚至在县城,蔡志华骑车从来都是怎么方便怎么走,根本没人管。这让来到上海的他吃了不少亏。第一天外出送水,他两次因为乱闯红灯,被拦下来罚款。工作不到两星期,改不过来的习惯,让他又一次闯红灯而被交警拦住。说什么也不肯交钱的他和交警吵了一架。结果,车被扣了,水没按时送到,第一份工作也因此丢了。现在,见多了闯红灯引发的交通事故,在餐馆里送外卖的蔡志华“老实”多了。“以前不懂啊,现在知道厉害了。罚款?那是为你好。”
像蔡志华一样,来上海前,大多数农民工在日常生活中都“不拘小节”,过于随意。长期的农村生活,还使得他们的“规则意识”相当淡薄。于是,初来乍到,许多人感到与城市无法合拍,极不习惯:衣冠不整有人嘲笑;随地吐痰、乱扔烟蒂会被罚款;闯红灯、穿马路警察要管。一开始,他们很不适应并因此滋生了抗拒心态。一段时间后,尽管不太容易甚至会付出代价,可渐渐对此理解和接受的农民工,还是慢慢地改变了。
在生活习惯和生活方式之外,改变,更多地发生在农民工的头脑中。城市生活日久,许多农民工从小到大形成的传统、守旧、狭隘的思想观念以及对一些问题的看法,都会在城市现代文明的一次次洗礼中悄然变化。
和老乡下馆子、买衣服、抽烟,这是建筑工小刘每次领到工钱后的固定支出。以前,下馆子时老乡间轮流请客,那是惯例。尽管看到过身边的城里人吃饭时搞什么AA制,各自付钱,可小刘他们从来都“不耻于此”。“看上海人那小气劲儿!”工友们聚在一起,这是少不了的一句。
可渐渐的,吃来吃去,他们觉着不太公平了:我这一顿人多菜贵,花钱不少;他的下一顿聚不起几个人,没点啥菜。算来算去,小刘感觉自己老做“冤大头”,心里开始闹得慌。终于有一次吃饭,小刘憋不住了:“其实……他们上海人那个AA制好像也还行,我看每个人都挺高兴的。”出乎意料,这话居然引来工友们一片赞同声。小刘乐了。那以后,再下馆子,AA制开始不时出现在他们聚餐的饭桌上。
观念的改变,远不止于此。从AA制到人际关系、社会交往模式,到家庭观、婚恋观,都市生活带给农民工太多的观念冲击。
最近,老家在贵州凯里的小田,和同在饭馆打工的江苏小伙子周晖在上海筑起爱巢。小田是在经历了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才毅然作此决定的。在凯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习俗还根深蒂固。小田家里也一样,已经给她相好了一门亲。可看惯了城市里年轻人自由恋爱的景象,小田有了“自订终身”的想法。最终,她“违背”了父母之意。
变化,总是静悄悄地发生。而每一次变化的背后,都蕴藏着深刻的内涵。城市对农民工更为深刻的改变,应该是促进了他们对文化知识的渴求,提升了对人生价值、生活目标的看法。
张立胜,7年前从安徽老家来到上海一家花木园艺场打工。七年来,上海给他最大的感受是“压力”:“公司里像我这样的外来民工有100多号,每年都有新人不断地进来,也有人不断地走。不遵守纪律、工作不勤恳,随时都可能被辞退。”张立胜把业余时间全都扑在了插花上,他买了二十多本专业书,每周六到公司仓库练插花,周日则骑车在各大宾馆中晃悠,看看宾馆里的插花有何借鉴,就连平时看新闻、电视剧,他的目光也总是停留在屏幕里的一盆盆鲜花上……
在上海,像张立胜一样的农民工正越来越多。城市的生活让他们日益明白:今天,要融入城市、站定脚跟,已经不仅仅靠体力。
在尝试着融入上海的日子里,广大农民工所习惯了的乡土文化和从小到大养成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开始经历一种与城市文明从碰撞、冲突到逐步适应、融合的过程。这个过程,就在这些细微而深刻的改变中实现。
最初的改变,发生在每一个农民工的身上。可是,当无数农民工离开上海,返乡回家的时候,这种改变,就走进了千千万万个农村,影响着一个更为广阔的天地。
带着“打工赚钱,回家盖房、娶媳妇”的念头,农民工来到上海。而其中许多农民工在城市过了一些时日后,带着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收获,更带着先进的文化观念、城市文明的生活方式和生活习惯,回到农村,改变农村。曾经,他们对城市里的新鲜玩意儿侃侃而谈,现在,回乡的他们更热衷的是家乡征地的政策、投资的环境、创业的可能。
这种改变,对中国城市化进程的影响,将久远而深刻。
翻阅《辞海》,找不到“农民工”这一条。他们是城市中的“农民”,还是农村中的“市民”?
翻阅最新的1999年版《辞海》,找不到“农民工”这一条。目前,我们对它的定义尚只是简单一句―――常年在城市企业务工,但户籍仍在农村的人。虽然他们对城市的奉献很大而深远,然而,他们的存在也构成了独特的社会性问题。农民工究竟是农民,还是工人?是城市中的“农民”,还是农村中的“市民”?对农民工该如何界定性质,进行政策导向?对这一系列问题,各界充满了争论。
日前,学术界提出了一种新的观点:农民工是新的产业工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研究员陆学艺等专家认为,农民工已经具备了产业工人的一般特征,他们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传统意义上、主要由城镇居民构成的产业工人,为产业工人队伍补充了新鲜血液。因此,应该把农民工纳入到产业工人的范畴,让他们享受真正的国民待遇。这样做,将有利于改变城乡二元结构,打破户籍壁垒,既促进了社会民主化、现代化的进程和国民经济的可持续发展,也符合WTO规则,有利于缓解社会矛盾,促进社会稳定。
对这一全新的见解,也有学者在肯定中提出了疑问:农民工作为一个群体,还没有完全从农民中分离出来,很难进入城市产业工人的行列。但是,外出打工的经历又使他们很难完全回归到原有的生活中去。他们准确的社会角色,是城乡双向的边缘人群。农民工问题首先是中国的农民问题,只有切实解决好三农问题,才能真正解决好农民工面临的根本问题。
真理总是在论辩中越辩越明的。学术界对农民工的高度关注与深度探讨,无疑会提升人们的认识水平。
9月22日,在中国工会十四大上,全国总工会主席王兆国首次在报告中将进城务工人员定义为“工人阶级队伍的新成员”。
由此,我们理应对“农民工”来一个“刮目相看”,予以重视,予以关心,帮助他们解决这样那样的困惑与难题。
不可否认的是,在农村和城市的边缘中行走,是目前农民工面临的尴尬情景。
而在困惑中思考,在关注中呼吁,则是社会对待农民工问题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