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卫星制造厂电子装联中心特级技师郝春雨——我愿做飞船上的螺丝钉
“各号注意,1分钟准备。”零号指挥员短促有力的声音,在火箭发射场上空响起。
火箭发射进入最后60秒倒计时。一切紧张得都快凝固了,连漫山遍野的骆驼草也悄悄匍匐在地。
“50秒……40秒!”郝春雨站在离发射架几公里外的观看区,不由抚住胸,砰砰作响的心脏似乎快要跳出来。
“30秒……20秒!”郝春雨屏住了呼吸,觉得每一秒钟都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么难熬。那个平素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她到哪里去了?
“10,9,8……3,2,1。点火!”随即火光一闪,弥漫的烟雾包裹着火红的烈焰,托举着火箭拔地而起,直刺苍穹。
震耳欲聋的轰鸣如潮水般涌来,大地在震动。多年的高压、疲惫、焦虑、愧疚……全部涌上心头,郝春雨的身体也难以自抑地颤抖。
火箭越飞越高,在勾勒出一道完美弧线之后,变成光点钻入云层。“成功了!”雷鸣般的欢呼声把如痴如醉的郝春雨拉回了现实。千辛万苦瞬间化为乌有,她如释重负。
这是郝春雨第二次在基地观看发射。如此恢宏的历史时刻里有她的心血,她觉得值了。“每次看都有不同感受,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懂得。”
在郝春雨眼里,中华技能大奖、全国技术能手、中央企业知识型先进职工……等身的荣誉都是过眼浮云,唯有寥廓而深邃的太空,才能牵系她满腔的痴恋。
小荷才露尖尖角
太空的向往由来已久,炽热的追求在年幼的郝春雨心底就深深扎根。
郝春雨的父亲是北京卫星制造厂的“老航天”。小时候,她会跟父亲到厂里加班。
周末,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准时穿过厂边随风摇曳的高粱地。
“爸爸,你为什么每年都有几个月不在家?”
“因为爸爸有重要的工作任务,你长大以后就明白了。”
到了厂里,郝春雨只能待在接待室写作业。隔着大门目送父亲远去的背影,她满心期待:什么时候能跨进那扇神秘的门,去探个究竟?
上九天揽月,是人类梦寐以求的愿望。1957年10月,前苏联发射了世界上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的“两弹一星”陆续成功。
航天事业,从来都与国家安全、民族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在国际竞争的大舞台上,中国绝不甘居人后。
父亲的生命被工作塞得满满当当。1989年,父亲突然病逝。这棵遮风避雨的大树轰然倒下,17岁的郝春雨一夜长大。
上有年迈的奶奶,下有上小学的弟弟,妈妈每月50多元的工资难以养家糊口。读高一的郝春雨恋恋不舍地退了学,进入父亲的单位工作,背负起生活的重担。
1989年8月21日,郝春雨第一天到电装车间上班。
穿上防静电的白大褂、白色帽、专用鞋,走过狭窄的风淋门,推开那扇神秘的大门,郝春雨觉得一切那么神圣,又如梦境般难以置信。
电装车间承接着航天飞行器电缆网的电装生产任务。如果把卫星和飞船比喻成人,电缆网则是人的神经系统,传输关键数据。
电装工人的入门功是焊接。剥开导线的外皮,露出线头,使用烙铁搪锡,将导线放置在被焊物上后焊接,最后清洗。
跟师傅陈荣华练习了一个多月后,郝春雨接到第一个任务——一台民用微量泵机箱的组装连线。一个和长靴子鞋盒般大小的机箱,密密麻麻地分布着120条导线和3块印制板。看机箱装配图一目了然,实际操作却极其不易。
每做一步,郝春雨就核对一次图纸,但不是这里少加一根线,就是那里多留一根线。错了拆,拆了装,装了又拆。最多一天她拆了近20次。手忙脚乱中,机箱金属外壳划伤了她的手。师傅装完了两台机箱,她却连一台都没完成。
困难是纸老虎,你越害怕,它越欺负你;你迎难而上,它就甘居下风。
郝春雨细细琢磨,为什么师傅做得又快又好?原来师傅做了分线接线表,那是她总结的阶段性规划表。上面标注各种颜色,画上不同形状,组装即可化繁为简。
茅塞顿开后,郝春雨潜心反复练习。车间彻夜不眠的灯,映照着她的身影。16天后,郝春雨的第一个任务完成,上百条导线的连接关系及元器件位置她背得滚瓜烂熟。师傅拍拍她的肩膀夸道:“不错啊,挺灵的。”
谁持彩练当空舞
1998年,在工作上已能独当一面的郝春雨被派往基地,在飞船返回舱内检查电缆的安装、对接情况。
第一次,郝春雨在舱内蜷了整整6个小时,胸闷气短。整个舱室只有舱口处有空气流通进来,干活时如同置身于闷罐里。舱内温度高,还要套上严实的防静电服,全身似裹着一团火,大汗淋漓。神经紧绷,脚下精密设备众多,双腿发麻不敢随意挪动。拆卸设备、重新布线,必须一次成功。
漫长的6个小时,见证的是铁一般的坚强意志。
这并不是郝春雨连续工作的最长极限。
1999年,神舟一号飞船出厂前进行试验。从早上8点干到晚上8点,当郝春雨从舱室里走出来时,人们看到她疲惫的双眼里仍焕发出奕奕神采。
那是一股子精气神。追赶发达国家先进航天技术,报国有路,加班又何妨?
加班,无休止的加班……一个月法定工作时间168个小时,郝春雨最高一月加班154个小时,相当于一个月上了近两个月的班。
郝春雨把自己一点点地往极限逼,韧性在坚持中一点点地延展。好几次任务完成了,她却生病了。“你就是歇不下来的命。”同事善意地笑话她。
航天飞行器的研制是系统工程。设计在前,生产装联在后。电装工人必须完全按照设计图纸操作,不容丝毫改动。
创新似乎与航天电装工人绝缘。可郝春雨不允许自己只会执行、不会思考,她凡事必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
郝春雨参加北京邮电大学无线电技术专业的夜校,通过储备理论知识,为实践操作夯实基础。
1999年,创新的机遇不期而至。
神舟二号飞船研制时,首次采用舱体模板的电缆生产新技术。这种技术国外有,在国内尚是未经开垦的处女地。设计部门无法按期给出电缆走向图,领导将生产加工任务交给了郝春雨。
泡在现场,走在路上,躺在床上……她的头脑每分每秒都充塞着密如蛛网的导线。
一天,郝春雨看图纸,觉得说不出的别扭,寻找原因始终未果。她只好懊恼地回寝室休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梦里,郝春雨再次画了图纸。“是电缆成环了,成套了。”她居然“清醒”地找到了答案。梦醒了,凌晨5点,她到车间操作。一试,天啊,真神了,难题迎刃而解。
最终,郝春雨绘制出完整的电缆走向图。神舟二号模板电缆网比神舟一号减重100余公斤,创造了极大的经济效益。这种模板电缆的生产方式,一直延用到神舟七号。
在设计人员的圈子里,郝春雨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郝姐,给我们一些建议吧。”年轻的设计人员对郝春雨毕恭毕敬,做设计方案前会反复征求她的意见。
郝春雨并不认为自己有那么神。对荣誉,她的心态极其平和。
1999年,27岁的郝春雨被破格评为青年技师,成为当时厂里最年轻的技师。师傅们几十年的路,她10年就走完了。议论、羡慕……外界的种种反应压得她喘不过气。
工期短、压力大,使得郝春雨干活毛躁、疲惫不堪。紧接着,她加工的机箱被检验出来有问题,需要返修。刚评上青年技师怎么就掉了链子?郝春雨无地自容,好强的她还哭了鼻子。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领导对她很宽容。听到这儿,她又流了泪。
她从不讳言那段经历。因为她学会了反躬自省和宠辱不惊。
打那之后,郝春雨迅速成长,她的心理素质、综合实力,在厂里最为拔尖。
“如履薄冰。”郝春雨向记者反复强调,航天产品的一根导线、一个焊点的失误,可能影响全局成败。她深谙其理,每次工作,都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久而久之,对付各种急、难、险的任务,郝春雨游刃有余。
2004年9月30日晚上,郝春雨接到电话,让她连夜赶往发射场执行紧急任务。
原来,资源二号卫星进行整星电测时出现故障。将星上仪器对接的电缆增加一根并联导线进行接地处理,就会在半天时间内解决问题。
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早上10点多,长途奔波了近9个小时的郝春雨赶到生产现场。眼前的情形,让她倒吸一口凉气。
卫星处于整星测试状态,两米多的高台,没有任何防护栏,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支撑手臂,只能悬空焊接。这种危险的工作环境前所未有。
随之同行的车间老领导朱贺英把她叫到一边。
“你以前处理过类似问题吗?”
“这个活儿在地面干不算什么,顶多40分钟。”郝春雨避重就轻。
“这次环境大不一样。电缆插头搭在舱板内壁,舱板最大只能打开约40°的小缝,还得悬空焊接,你该怎么办?”
“我把电缆插头拉到舱板边缘焊接。”她提出方案。
“你的手不能抖一下,不能碰到星体。你的操作不能掉一粒渣子,任何多余物不能落入星体内部。你的电缆安装不只是一个点的工作,关系到卫星的发射时间。”
“只能成功不能失败。”郝春雨明白后果,稍有不慎,就可能给整颗卫星带来灾难性损坏。
“你有要求尽量提。实在不行,咱们不要硬上。”朱贺英对爱将格外呵护。
沉默片刻。“我觉得我行。”郝春雨的话虽短,但铿锵有力。
郝春雨拿着烙铁爬上了高台。
型号“两总”叶培建远远看着郝春雨。她才30岁出头,瘦弱单薄,面色苍白,名不见经传。她就是北京调来的金牌工人?
高台底下站着一群领导,大厅的三面大玻璃后面全部都是围观的脑袋,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她。
对外界的一切,郝春雨浑然不知。“手要稳,焊要准。手到,眼到,心到。”她清空了所有的杂念,把干活的要点迅速过了一遍。
郝春雨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出电缆插头操作,想象着左右手仍有支撑点可以靠。憋住劲,憋住劲,拿稳烙铁。关键就在那一个点、两个点上。稳住,稳住,一点别抖,焊接几分钟就可结束。慢慢地,她进入忘我的状态,每个动作不快不忙,就像在打着节拍干活……
几十分钟后,电缆与插头稳稳地焊接到了一起,旁边的舱板毫发无伤,经查也没有任何多余物体落入星体。
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
郝春雨成功了!叶培建向她竖起了大拇指,由衷地夸赞道:“看你干活,是一种享受。”
经此一役后,许多重要型号执行发射任务,老总们指名点姓让她保驾护航。
衣带渐宽终不悔
1999年起,中国航天事业大步流星地向前跨越。在世界一次又一次见证中国人飞向太空的辉煌背后,郝春雨进入了半超负荷的工作状态。
航天电缆产品与批量生产的普通民用电缆产品不同。由于航天产品难以与自动化焊接设备接轨,航天电缆产品对工人的依赖程度很高,产量也低。
既然产量不高,就要精益求精。女人细腻的特质,在郝春雨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别人的产品顶多是“作品”,而她力求把件件产品都打造成“艺术品”。
一个两寸长、半指宽的插头上,整整齐齐地排列着100多个焊点。一个卫星或飞船舱体内,上百根电缆导线井然有序、间距齐整,电子产品特有的应力释放的弧度也非常完美。
郝春雨爱穿裙子。工作外的她长发飘飘、裙裾翩翩,工作之余还戴着耳机听听轻音乐。工作中,她完全忘掉了自己的性别,出类拔萃。对儿子,她不算尽职,心中有万般愧意。
儿子亮亮是“六一”出生的。从小到大,郝春雨几乎没陪他度过一个完整的生日。有一年,她终于挤出时间提前下班陪儿子过生日。
“妈妈,你今天真的不用加班吗?”儿子反复追问。
“不去了。今天妈妈没有任务,一会儿去陪你拿生日蛋糕,好不好?”
“噢,快带我去拿蛋糕吧。”儿子开心地大叫着,欢呼雀跃。
叮铃铃……电话响起,厂里通知晚上紧急磋商试验方案。郝春雨只好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儿子。
儿子好不容易盼来的生日聚会就这么泡汤了。郝春雨刚出家门,就听到了儿子的哭声。楼道里,她没有忍住喷薄而出的泪水。
儿子从小到大,郝春雨接送幼儿园、上下学的次数只有个位数。其他孩子的父母老师都认识,而老师只认识亮亮的姥姥和舅舅。
亮亮小时候体弱多病,郝春雨却无暇顾及。有一次,当郝春雨拖着疲惫的身躯下班后回到家,她的母亲告诉她,亮亮当天没有去幼儿园,因为高烧达40度。
病中,亮亮的小脸烧得通红,神志不清地喃喃道:“姥姥,我是不是快死了?我好想妈妈,可是妈妈不在家。”
听到这里,郝春雨心疼地失声痛哭:“我对不起你,我不是好妈妈。”
天下有哪个母亲不疼惜自己的孩子?大爱与小爱,自古两难全。
攀登上事业的顶峰后,郝春雨把多年积攒的丰富经验传授给徒弟们,多名徒弟成为生产骨干。在她的带领下,班组做了250份作业指导书,把电缆安装的全流程仔细分解成几百个工作步骤,分解到最细微的手指动作。
记者问郝春雨:“你这样毫无保留,会不会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她笑一笑:“一艘飞船上有10万多个元器件,我只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我的成就属于这份神圣事业。”
郝春雨把目光投向窗外。
此时,夜幕降临。坐落在北京唐家岭的航天城,无数栋办公楼灯火通明。那一盏盏灯,就像洒落在玉盘上的珍珠,熠熠发光。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那一盏盏灯后,有一群无名英雄在默默奉献。
他们不能像卫星和飞船一样名垂青史,卫星和飞船上甚至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但是他们的奉献、他们的人生,却汇聚成一曲最动听的旋律,回荡在历史的天空。